暮色渐沉,车马缓缓驶回王府。
一众丫鬟仆妇默然随行在车队后方,林薇亦垂首走在其中。
整日的紧绷与久站让她步履略显滞涩,却仍强打着精神,不敢有丝毫松懈。
行至半途,前方那辆玄黑徽饰的马车却缓缓停驻。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赵珩的目光扫过人群,精准地落在那抹低垂着头的浅碧身影上。
“过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
林薇心下一惊,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敛衽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赵珩的视线在她微显疲态的脸上停顿片刻,注意到她悄然变换支撑重心的细微动作,淡声道:“上车。”
两个字如惊雷炸响。林薇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惶。
林薇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垂首屏息的众人,脸色微白,急声低拒。
“谢殿□□恤!……薇不累,万万不敢逾越规矩……”
她声音里带着真切的不安。
不久前的事尚且历历在目,此刻若登上他的马车,落在旁人眼中会是怎样的揣测与闲话?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探究的目光和私语将如何将她淹没。
赵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并未思及那些琐碎规矩,只清晰地看见了她强撑的倦意,而她的拒绝再次清晰地划出了那道他试图模糊的界限。
他既开了口,便无收回之理。
“本王看你站久了。”他的语气沉静依旧,却透着一丝不容转圜的意味,“上来。”
“殿下……”林薇指尖冰凉,还欲挣扎。
“需要本王再说一次?”车帘后的目光微沉,压力无声弥漫。
周遭空气凝滞。
林薇深知再无转圜余地,继续违逆只会让局面更加难堪。
她艰难地咽下喉间的涩意,低声道:“……薇遵命。”
在无数道隐晦的注视下,她如履薄冰般踏上马车,极力缩进离他最远的角落,恨不能化作车壁上的影子。
车帘落下,隔绝外界。
空间内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交织。
林薇紧绷着脊背,呼吸放得极轻,目光死死凝在裙摆上一动不敢动。
赵珩瞥了一眼那恨不得消失的身影,未立刻言语。
马车缓缓启动,细微的颠簸中,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斟茶。”
林薇怔了一瞬,才意识到这是在吩咐她。
车内小几上固定着茶具和温着的热水。林薇只得依言上前,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软垫上,尽量不去看他,专注于手中的动作。
温杯、取茶、注水…她的动作因紧张而略显生疏,但依旧努力保持平稳。
就在她将斟好的茶盏小心端起,欲奉至他面前时,车轮恰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车身猛地一个颠簸!
林薇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手中茶盏瞬间脱手,温热的茶水泼洒而出,多半溅落在了车厢内铺设的厚毯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预想中摔倒在坚硬车板上的疼痛并未传来,一只手臂及时伸来,稳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猛地带向另一侧。
林薇惊魂未定,整个人几乎是跌坐在了赵珩的身侧,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臂弯,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清冽的冷松气息,混合着泼洒出的茶香,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暧/昧氛围。
她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后一缩,手忙脚乱地挣脱开他的手臂,背脊重重撞在车壁上,发出沉闷一响。
赵珩的手臂顿在半空,随即缓缓收回。
剧烈的动作让林薇微微气喘,脸颊连同耳后颈侧瞬间染上大片绯红,心跳如擂鼓。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瞥见毯子上那片狼藉的水痕,慌忙垂下头,声音带着未褪的惊慌和一丝懊恼:“薇失仪,弄脏了殿下的车驾……”
“无妨。”赵珩开口,声音比平日似乎低沉了几分,目光扫过毯上的水渍,“不过是些许茶水。”
林薇坐在原地,心脏仍在狂跳,脸颊耳后热得惊人。
她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只觉得这车厢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稀薄而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松香与他的气息。
赵珩不再看她,转而望向窗外流逝的街景,只是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收拢了一下。
直至马车在王府二门外停稳,林薇几乎是立刻起身,匆匆行了一礼,便逃也似的下了车,迅速汇入后方的人群中,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窒息。
赵珩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方才那纤细肩胛骨的触感和她骤然绯红的脸颊,似乎比预想中更清晰地印刻下来。
他放下车帘,面色沉静无波。
翌日下午,她正伏案勾勒一条水脉,周嬷嬷却再次不期而至,身后随着两名手捧锦盒的小丫鬟。
“薇丫头,王爷有赏。”
周嬷嬷面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与复杂交织的神情。
林薇心下一沉,搁下笔,有些无措地站起身。
周嬷嬷示意身后的小丫鬟将锦盒一一打开。
一套品相极佳的湖笔徽墨,并一方雕刻古朴的端砚,触手温润,一看便知非寻常物件。
还有几匹光泽流转、质地细腻的苏绣软缎,颜色是雨过天青、秋水碧一类的雅致色调,绝非她一个丫鬟所能享用穿戴的料子。
“王爷说了,昨日你补救画作,当赏。”周嬷嬷细细掠过她的脸庞。
林薇看着这些过于贵重的赏赐,非但没有半分欣喜,反而感到一阵沉甸甸的压力和不安。
她不需要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它们只会像无声的宣告,让她显得愈发扎眼,徒惹是非。
她垂下眼睫,声音轻柔却坚定。
“嬷嬷,昨日之事是我分内应为,实在不敢居功。这些赏赐太过贵重,薇身份低微,承受不起,万万不敢收。还请嬷嬷代我回禀殿下,叩谢殿下恩典,但薇实在不能收。”
周嬷嬷似早有所料,轻叹,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你这丫头,性子怎就这般倔…王爷赏下的东西,哪有退回的道理?”
她略顿,声音压低几分,“王爷还让老奴问你,撇开这些不提,你自己可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的?但凡是这府里有的,王爷都可允你。”
林薇愣住了。还可以自己讨赏?
她的心思飞快转动。
金银珠宝?她毫无兴趣,且过于招摇。
求他放自己出府?简直是异想天开,只会立刻触怒他。
她真正渴望的自由与独立,根本不是能向他“讨”来的东西。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耳房空荡荡的角落——一种强烈而纯粹的渴望猝不及防地攫住了她。
如果一定要讨点什么…或许……
林薇缓缓抬起眼,望向周嬷嬷,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光亮,声音轻却清晰。
“薇…薇不敢贪求。若殿下真愿垂怜…”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力气,“我听闻府中乐坊有闲置不用的旧琴…不知…不知能否…讨要一张琴?”
琴?”周嬷嬷彻底怔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完全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要求。
丫鬟讨赏,无非是求些实惠或体面,讨一张不能吃不能穿、还占地方的琴?这算怎么回事?
“你要琴做什么?”周嬷嬷下意识地追问,语气里满是困惑。
林薇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住眸中情绪,低声道:“薇…在家时,曾跟着母亲胡乱学过几日音律……闲暇时,或许可以…聊以自娱。”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只是想用来打发时间,自己解闷。
周嬷嬷表情复杂地看了她半晌,最终无奈摇头:“罢了,你这丫头的心思,总是与人不同。老奴这就去回禀王爷。”
书房内,檀香袅袅。
赵珩听罢回禀,朱笔在公文上微微一顿。
“琴?”他并未抬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确认一个寻常的字眼。
这,才是赵珩真正的意图。赏物循例,他更想窥见的,是她会主动求取什么。
透过她的选择,或能略窥其真心所好。
他想起她摹图时的精准,品画时的见解,如今又多了一样。
这般才识,却甘于埋没,倒是可惜了。
然而,这与他预想的任何可能——无论是珠翠华服,还是些许恩宠的暗示——都相去甚远,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闷悄然盘踞心头。
“允她。”他复又落笔,声线平稳无波,“去乐坊挑一张音色还过得去的旧琴,再配两本入门琴谱,一并送去。”
“是。”周嬷嬷垂首应道,稍作迟疑又问,“那先前赏下的笔墨绸缎……”
“既已赏下,岂有收回之理。”赵珩目光未离卷宗,语气淡然而笃定,“王府没有这个规矩。”
“老奴明白了。”
当那张擦拭干净的七弦琴与先前那些赏赐一同被送入耳房时,林薇静立片刻,指尖轻轻抚过微凉的琴弦。
她指尖轻触微凉的琴弦,那熟悉的触感勾起了深埋的记忆。这张琴虽非旧物,但形制与她从前用过的颇为相似,指尖下的张力与弧度都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
一丝极淡的松香混着旧木的气息萦绕鼻尖,是久违了的、属于琴的味道。
能再有一张琴,总是好的。她垂眸,细致地检查琴轸与岳山,指尖无意识地虚按了几个徽位,动作流畅而自然。
书斋内,赵珩的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一瞬。
那双手——能精准勾勒,能轻柔修补,能落笔生辉——若抚上琴弦,不知奏出的音律是否也如其人,带着几分不肯屈就的清冷。
这念头甫一浮现,便带来一阵莫名滞涩。
他敛目,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探究压回心底,笔锋重新落于纸面,力道却微重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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