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渐深,城外湖面上莲叶初展,新荷含苞,柳荫浓翠欲滴,一派蓬勃生机,正是贵人避暑游赏的时节。
赵珩受邀与几位交好的世家子弟同游,其中便有与他私交甚笃的安国公世子李昭。
出王府门前车马煊赫,仆从如云。
临出发前,周嬷嬷将一套新赶制的水绿色薄绸夏衫并一条同色系、缀着细碎琉璃珠的发带塞进她手里。
“快换上,今日你随王爷出门伺候。”
周嬷嬷语气平常,眼神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林薇垂首应下,心中却是一紧。
水绿色的轻透薄绸衬得她肌肤愈发清凉白皙,简单的发辫用新发带系好,垂在身后。
她低着头,混在近侍队伍里,只恨不能将自己藏得更深。
游赏之地选在了一处依山傍水的清幽别业,湖风送爽,荷香隐隐,景致宜人。
贵人们在前头或临水观鱼,或倚栏谈笑,或吟风弄月,随行的仆从们则规矩地守在稍远不碍眼的地方,随时等候传唤。
水畔轩馆内,贵人们临窗而坐。林薇与几个小丫鬟静立在廊下阴影处,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鞋尖上,只盼无人留意。
赵珩手中把玩着青玉酒杯,目光偶尔不着痕迹地掠过门口那抹刻意缩在阴影里的水绿色身影。
林薇站得离他极远,几乎要嵌进廊柱后面,低着头,一副恨不得融进墙里的模样。
可那水绿色的衣衫在轩馆素雅的背景中,反而愈发显得清透,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窈窕的体态。
新发带末端细碎的琉璃珠,随着她偶尔极轻微调整站姿的动作而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赵珩觉得心头莫名有些躁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搔刮着,不疼,却让人难以忽视。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唇角微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带她出来,原是……他敛去心绪,不再深想。
李昭早已顺着好友目光注意到那抹水绿,唇角勾起玩味的笑,用扇骨轻点赵珩手臂,压低声音打趣。
“哟,子珩兄,几时换了这么一位……嗯,瞧着就让人眼前一亮的清爽人儿随身伺候?这通身的气度,安静又秀致,倒不像个婢女,反倒有几分像画里走出来的采莲仙姝。”
赵珩面色沉静无波:“府里新来的,手脚不算伶俐,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李昭闻言,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前些时日马球场上,这位好友那罕见的心不在焉和细微失态。
如今再看这“略识几个字”的丫鬟,竟能得此殊荣伴驾出游,还被好友用目光频频关照……
果然有古怪。
李昭心下暗笑,却也不再戳破,从善如流地转换了话题,聊起了近日新得的一幅古画。
赵珩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门口。
林薇似乎站得久了,腿有些酸,极轻微地、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一下脚尖,侧身对着雅座的方向,露出一段白皙得如同玉瓷般的脖颈和纤细的下颌线。
午后日光穿竹帘,恰好拢在她身上,一圈朦胧光晕似是量身裁的,混着满室清雅檀香,说不出的合衬。
心里那点因被断然拒绝而生的挫败与恼意还在,却又不可避免地混杂进一些别的、更为复杂的情绪。
说不清是痒,是烦,还是别的什么。
他猛地收回目光,将杯中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微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未能完全压下心底那丝莫名的躁动与烦乱。
真是…魔怔了。
他不再看她,可那抹水绿色的身影,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刻在了他的余光里。
水阁内,冰湃的果酒驱散暑气。
李昭提议行雅令助兴,众人附和。
一番诗文唱和后,一位以画艺闻名的文官即兴挥毫,一幅墨荷图跃然纸上。
李昭抚掌笑道:“今日此情此景,若不留些墨迹,岂不辜负?不若我等皆随意涂鸦几笔,汇成一册,也算应景趣事。”
众人皆称风雅。
侍从们很快备齐笔墨纸砚,才子们或沉吟构思,或泼墨挥毫,阁内一时墨香四溢,与窗外荷香交织。
赵珩也提笔绘了一幅湖山烟雨图,用笔疏淡,意境空濛,远山近水层次分明,自是功力不凡。
恰在此时,一阵湖风穿过水阁的竹帘,拂动案几上纸张。
一张刚画完、墨迹尚未干透的红蓼水禽图被风带起,不偏不倚,正正覆在了赵珩那幅山水之上!
虽立刻被手快的侍从拿起,但那鲜亮的胭脂色却已在那淡墨远山处洇开了一小团,好好一幅清雅山水,顿时多了块刺眼的瑕疵。
“哎呀!这……”作画者顿时面露窘迫懊恼。
赵珩看着画上那团突兀的胭脂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倒也未动怒,只平静道:“无妨,意外而已。”
话虽如此,但一幅精心绘制的作品被污,总归是有些扫兴。
阁内的欢快气氛一时稍显凝滞。
一直留意着场内动静的周嬷嬷见状,心中微动。
她悄步上前,在赵珩身侧低声请示。
“王爷,奴婢瞧着那污渍不算太大,或许…或许让林薇那丫头试试,能否补救一二?她平日调色摹画,对这些颜料习性还算熟悉……”
赵珩闻言,目光转向门口那抹水绿。
她正微垂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仿佛对阁内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赵珩本不欲在此场合使她上前,更无意让她在友人面前显露什么……他沉默片刻,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周嬷嬷得了示意,忙转身朝林薇招手。
林薇突然被点名,心下一惊,有些茫然地小步上前,听周嬷嬷低声快速说明了情况。
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一下那幅被污损的画作,又立刻低下头,心中暗暗叫苦——这赵珩怎么又在这么多贵人面前给她出难题!万一失手……
“薇…才疏学浅,只怕技艺粗陋,反而污了殿下的画…”她本能地想婉拒。
“无妨,试试。”赵珩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的目光落在画上,并未看她。
林薇无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她先仔细观察了那团胭脂红洇染的范围、浓度,以及原画山水的墨色层次和笔触走向。
然后,她向一旁伺候笔墨的小厮要了一盏清水,一支尖细的狼毫笔,又仔细地蘸取了些许与原画山色极为相近的淡青灰墨色。
阁内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着好奇落在了这个被临时叫上来补救画作的小丫鬟身上。
李昭更是摇着折扇,唇角噙着一丝笑,目光在她和赵珩之间逡巡。
林薇屏住呼吸,左手用一方干净的生宣纸极轻地按压在画作未污染处固定,右手执细笔蘸取清水,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晕开那胭脂色的边缘,使其淡化,再用吸水性强的宣纸角迅速吸去浮色和多余水分。
整个过程她全神贯注,手腕极稳,动作轻柔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初步清洗后,那团胭脂色淡去不少,但依旧留有浅粉痕迹。
她再次蘸取调好的极淡青灰墨色,顺着原画山峦的皴擦纹理,极其精妙地在那痕迹上加以渲染点缀…她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周遭的注视都不存在。
渐渐地,那原本突兀的胭脂色块,竟一点点融入了远山的雾霭之中,化作了山间一抹若隐若现的、被夕阳余晖染上淡彩的流云,非但不显突兀,反而为那幅水墨山水增添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暖色与生机,竟比原作更添了几分意趣。
“妙啊!”李昭合扇轻击掌心,“好巧的心思!因错成趣,更胜从前了!”
其他人也纷纷凑近细看,皆是面露惊奇,交口称赞。
原本的瑕疵竟真的被完美化解,甚至可以说是别具匠心的二次点缀。
林薇被弄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赵珩那沉默的注视。
她赶紧退后两步,深深敛衽:“薇……僭越了。”
赵珩收回目光,只极轻地“嗯”了一声。
李昭却笑着对赵珩道:“子珩王兄府上真是卧虎藏龙!不知可肯割爱?我那书房正缺一个细心人打理字画……”
赵珩端起手边的冰酒,眼帘微垂,语气平淡却毫无转圜余地:“世子说笑了。一个笨拙丫头,偶尔误打误撞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府内琐事繁杂还需她打理,不劳世子费心。”
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冷硬。
李昭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一笑,不再多言,只是摇着扇子,意味深长地又瞥了垂首立在一旁的林薇一眼。
林薇心中却是一紧。她悄无声息退回廊下,将头垂得更低。
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主位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比之前更长久。
总算能稍微走动……林薇心下悄悄松了口气,垂着眼,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跟在其他丫鬟身后,学着她们的样子,做一些摆放果盘、递送温毛巾之类的轻省活计。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几分生涩,但胜在仔细小心,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然而,即便是这般低调,那身明显更精致几分的绿色夏衣,还是让她显得有些突兀。
一位侍郎家小姐接过林薇递上的团扇时,忍不住对女伴低语:“睿王府上何时多了这么个清秀佳人?瞧着倒比我家那个只会傻玩儿的丫头像小姐些。”
这话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几个丫鬟仆妇听见。
林薇脸颊微微发热,心里却并无半分欣喜,反而涌起一股难言的窘迫和抗拒。
什么清秀佳人……这身衣服就不该穿……
她此刻心思敏感,只觉得这话并非单纯的夸赞,倒像是在暗指什么,仿佛她刻意打扮、别有所图一般。
林薇将头垂得更低,只作未闻,默默退到一旁。
中途歇息时,林薇被管事嬷嬷吩咐去给几位坐在水榭边闲聊的年轻公子送些冰镇过的酸梅汤。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尽量平稳地走过去,依次奉上。
轮到李昭,他并未立刻接过,他并未立刻接过,反而抬起眼,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才慢悠悠地接过瓷碗。
“谢了,”他语气轻快,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低垂的眉眼上,“瞧着面生得很,新来王府当差的?”
林薇心中一紧,连忙敛衽行礼:“回世子殿下的话,…薇……是新人。”
“哦?”李昭拖长了语调,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与人说话的赵珩,又转回头来看她,“新人就能跟着出来伺候,还在王爷跟前……看来是极得重用了。”语气里的调侃和意味深长,几乎毫不掩饰。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了林薇最敏感的心事上。
林薇觉得对方意有所指,是在讥讽她,一股混合着委屈和难堪的情绪涌上来,让她喉间发紧。
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声音微颤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世子殿下说笑了……薇只是做好份内事,从未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恰在此时,一道清淡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李昭,你很闲?”
赵珩不知何时已走近几步,目光并未看林薇,只落在李昭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若觉得无趣,不如去陪王老大人手谈几局?他方才还问起你。”
李昭何等机灵,立刻听出话中的维护与敲打,哈哈一笑,顺势起身:“哎呀,瞧我,竟忘了答应王老的事,这就去,这就去!”说着便摇扇走开。
赵珩这才似不经意般扫了林薇一眼,见她眼眶微红却强忍着,一副受尽委屈又不敢言的模样,心头那点因她避之不及而生的恼意似乎又被勾起了些许,却又混杂着一丝别的情绪。
他最终什么也没对她说,只淡淡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给那边添茶。”
林薇如蒙大赦,低声应了句“是”,慌忙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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