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边的微风带着湖水的湿气,轻轻拂过,暂缓了夏日的燥热,却未能驱散赵珩心头的滞闷。
永嘉早已跑远,兴致勃勃地逗弄着池中锦鲤,留下他独自对着粼粼波光,眉宇间凝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凝。
那个听了他胞妹一句无心之言,便泫然欲泣、仿佛受了莫大屈辱的人儿……究竟该如何安置,才算周全?
强取?念头并非未有,然她那日泪落如珠、字字拒却的模样犹在眼前,带着一种脆弱的执拗,令人无从施以蛮力。
放任?任其在府中备受揣测,甚至被永嘉天真地归为侍妾之流……思及此,他心下便无端生出几分不豫。
况且,她那身灵秀之气和难得的颖悟,若困于琐碎杂役或湮没于流言蜚语,似乎都是一种…可惜。
他赵珩想要的东西,从未如此棘手过,似捧清泉于掌心,力重恐其流散,力轻又忧旁窥。
正思忖间,幕僚中一人前来回禀公务,正是新近颇得他看重的门客——林砚。
此人乃前科探花郎,出身清流,年纪虽轻却处事沉稳练达,言谈举止皆有度,刚从翰林院调出,不日便要擢升,虽只是从六品升五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其官途不可限量,是赵珩有意培植的青年才俊。
赵珩听着林砚条理清晰、切中要害的回话,目光却不由落在他身上。
林砚…也姓林。
年纪似乎与林薇相仿,品貌才干皆是上乘,前途一片光明……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骤然划过赵珩的脑海。
他为何一定要将林薇拘在自己身边,惹得她抗拒哭泣,也让自己心烦意乱?
既然她那般不愿为妾,又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不同流俗,不若……
一个看似两全其美的成算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打发走林砚,赵珩独自沉吟了片刻。
此法虽有些出乎意料,但细细想来,却似乎是目前最能周全各方的法子。
既全了她那点可笑的“不愿”与体面,又…又未曾真正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范围。
至于日后……且看日后。
赵珩决定去与她分说。
但这番话该如何说,却需好生斟酌。
绝不能说得太过直白殷切,显得多么为她费心筹谋似的,更不能让她窥见自己那份未曾熄灭、甚至因她抗拒而更显执拗的心思。
永嘉那句没轻没重的“房里人”,确实越界了。
他得让她知道,他赵珩,并未那般轻看她。
想到这里,赵珩起身,步履沉稳,径直往西厢那间僻静的耳房走去。
林薇正对着堪舆图上蜿蜒的墨迹出神,永嘉公主那句天真却伤人的话语如同梦魇,反复在她耳边回响,让她心口窒闷,无力又委屈。
听到门外那熟悉而令人心悸的脚步声逼近,她心中一紧,慌忙起身,还未完全站定,赵珩已推门而入。
赵珩今日未着彰显身份的亲王常服,只一身玄色暗纹锦袍,却依旧衬得身姿挺拔。
他走进这间狭小的耳房,顿时让空间都显得逼仄起来。
林薇下意识低下头,屏住呼吸,不知这位殿下突然驾临又有何指示。
是又来逼她接受那“侧妃”之位?还是来训斥她方才失仪,冲撞了金枝玉叶?
赵珩的目光在房内极快地扫过,掠过那张他赏下的、此刻安静置于角落的旧琴,最后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似乎还有些湿润的眼帘上。
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声音比平日似乎放缓了些许,却依旧带着惯有的清冷疏离。
“永嘉年幼,素来口无遮拦,她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薇猛地一怔,诧异地抬眼望向他。
他…这是在向她解释?还是在替公主道歉?
这完全不像赵珩会做出的举动,让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赵珩避开她惊讶的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继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公事公办。
“你临摹堪舆图,笔法日渐精准;修复古籍,也还算耐心细致。这些,本王都看在眼里。王府向来赏罚分明。”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提及般,目光转向窗外,语气平淡无波。
“本王门下有一得力之人,姓林,名砚,乃前科探花,人品端方,学识不俗,前程尚可。与你同姓,倒也是巧。”
林薇的心倏地提了起来,指尖微微发凉,完全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赵珩继续道,语气依旧淡然,仿佛在安排一件寻常公务:“你既无名籍,长久留在王府为婢,终非良策。林砚不日将擢升,府中需添些得力人手打理文书琐事。本王觉你尚算细心,可前去相助,也算…人尽其才,得个正经安置。”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终于重新落回林薇脸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审视:“你,意下如何?”
林薇彻底呆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赵珩。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把她送给那个叫林砚的门客?去做婢女?还是……?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
在他眼里,她终究还是一件可以随意赠予他人的物品吗?
然而,赵珩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她的心上。
“林砚乃正经科举出身,清流门户,最重规矩体统。你去了,只需安心协助处理文书笔墨,无人会轻看你分毫,亦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微光,骤然穿透了林薇心中的迷雾和屈辱。
无人会轻看你分毫… 不会受半分委屈……
他是在告诉她,去那里,不是去做那种暖床叠被、身份暧昧的“身边人”,而是真正去做“协理文书”的正经事,凭借自己的笔墨本事立足,无人会因她的容貌和来历而轻贱她、揣测她?
他…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回应永嘉公主那句“房里人”的误会?也是在…给她指出另一条看似更体面、更尊重她的出路?
林薇怔怔地立在原地,赵珩方才那番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去一个年轻有为的官员府上,做协理文书的得力人手?还承诺无人会轻看她?
这听起来……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出路,远比困在王府这令人窒息又尴尬的境地要好得多。
至少,听起来是真正倚靠能力而非暧昧不明的“恩宠”立足。
可是……这真的可能吗?赵珩会突然如此好心?这该不会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
林薇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答应?前路茫茫,吉凶未卜。
不答应?难道继续留在这王府,日日忍受旁人探究的目光和赵珩那深沉难测的意图?
赵珩看着她脸上惊疑不定、犹豫挣扎的神色,知道她心中疑虑未消。
他本也没指望她立刻感恩戴德,能让她不再用那种惊恐抗拒的眼神看他,暂时稳住她,便算目的达到。
“此事不必即刻回复,你可细细思量。”
赵珩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是摹绘堪舆图的差事,仍需尽心,不可懈怠。”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这间狭小的耳房,留下林薇一人对着满室寂静,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复。
而赵珩一旦转身,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淡漠便悄然褪去,化为深沉的思量。
他并未返回书房,而是脚步一转,径直朝着王府属官处理公务的西厢值房走去。
林砚此刻正在值房内整理文书,见去而复返的赵珩亲自前来,连忙起身相迎,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林修撰,坐。”赵珩自行在上首坐下,目光平静地看向下方垂手侍立的年轻官员。
林砚依言谨慎落座,姿态依旧恭敬:“王爷请吩咐。”
“方才本王想起一事。”赵珩指尖轻敲桌面,语气平淡如同闲谈。
“府中前些时日收留一流落女子,略通文墨,心性尚可,与其兄失散,无所依归。巧的是,她也姓林。”
林砚微微一怔,谨慎地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安静聆听,心中已开始飞快揣度王爷的用意。
赵珩继续道,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却字字清晰。
“本王见她与你同姓,想着或许也是缘分。你如今即将擢升,府中事务必然渐增,身边也需添置一二可靠的人手打理文书往来,处理琐碎事宜。此女既识文断字,笔墨尚可,不如便让她去你府上相助,也算有个正经安置,总好过流落在外,徒惹是非。”
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目光落在林砚身上,语气虽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你若觉得妥当,不妨……对外便称是寻回的远房族妹,予她一个清白的身份名分,日后在你府中立足也便宜,不至引人闲话。你以为如何?”
林砚心中瞬间明了。这哪里是什么流落女子无处安置,分明是王爷要塞个人到他府上。
而且,王爷亲自开口,让他以“族妹”相待,这其中的意味……
他飞快地权衡利弊,睿王权势煊赫,是他必须紧紧依附的参天大树。
王爷此举,看似是安排一个人,实则是给予他一份极大的信任和一份更为紧密的“联系”。
认下一个毫无根基、由王爷亲自安排的“族妹”,于他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只会让他更得王爷信赖。
至于那女子是否真的“略通文墨”、“性子沉静”,反倒成了最不要紧的事。
林砚立刻起身,躬身行礼,语气诚恳至极,甚至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王爷体恤下官,为下官思虑得如此周全,下官感激涕零!能得王爷亲自安排之人,必是极好的。王爷放心,下官定会以礼相待,视如亲妹,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绝不辜负王爷今日厚爱!”
赵珩微微颔首。
“既如此,此事便这么定了。具体的一应事宜,届时本王会让内宅的周嬷嬷与你府上管事对接。”
他起身,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勉励的意味,“你如今前途正好,安心为朝廷办事,前程自然可期。”
“是!下官谨记王爷教诲!”
林砚恭敬应下,心中已将此事视为王爷对他的一次重要示好与捆绑,暗下决心必要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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