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马场。
初夏的阳光正好,洒在广阔的草场上,将绿草映得发亮。几匹骏马飞驰而过,马蹄踏起细碎的草屑尘土。
赵珩勒住缰绳,身下的黑色骏马喷着响鼻,稳稳停住。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骑射服,更衬得身姿挺拔,面容冷峻。
与他并辔而行的是一位穿着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眉眼飞扬,带着几分洒脱不羁,正是安国公世子李昭。
“啧,今日你这手可是半点没留情面啊,睿王爷。”
李昭笑着用马鞭虚点了点赵珩,“把我带来的彩头都快赢光了,也不说让一让我这手下败将。”
赵珩接过随从递上的汗巾,擦了擦手,语气平淡:“技不如人,还有脸讨饶?”
虽是嘲讽的话,但熟悉的人能听出其中并无多少恶意,反而带着一丝难得的松弛。
李昭浑不在意地大笑,驱马靠近了些,打量着他。
“少来这套。我看你啊,今日心思压根就不在这马球上。怎么,朝堂上又有烦心事了?还是说……府里藏了什么新鲜事,勾得我们睿王爷魂不守舍?”
他这话本是随口调侃,京中谁不知道睿王府邸清静,赵珩更是出了名的对女色不上心。
然而,赵珩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虽即刻恢复如常,却没能逃过李昭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只将汗巾抛回给随从,目光投向远处正在收拾球场的仆役们,看似随意,下颌线却似乎绷紧了一瞬。
李昭眉梢一挑,兴趣更浓了。
他与赵珩相识多年,深知这位好友性子冷清矜持,心思极难揣测,更极少为外物所动。
方才那细微的异常,绝非空穴来风。
“真让我猜中了?”
李昭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戏谑的好奇,“是哪家的闺秀,还是……府上得了什么绝色的舞姬歌女?竟能让我们眼高于顶的睿王爷都分了心神?”
赵珩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居高临下的疏离:“休要胡猜。”
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未承认,也未坚决否认。
李昭却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笑道:“哟,还护上了?看来是真有点不同。说来听听?我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他了解赵珩,若真是无关紧要的人,他根本懒得理会这等玩笑,直接冷脸呵斥了。
此刻这般反应,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赵珩却不再接话,只是轻轻一夹马腹,策马向前缓行,目光落在虚空处,似是沉吟。
他确实在想一件事,一件……关于某个不识抬举的丫鬟的事。
流民出身……身份确实微贱不堪。
赵漫不经心地捻着马鞭,目光掠过远处草场。
若按常理,能允她侍奉枕席,赐个名分,已是破格恩典,足够惹人侧目。
可这念头却让他莫名有些意兴阑珊。那丫头先前抗拒的模样倏地掠过心头——惊怯分明,不似作伪。
若再以寻常妾室之位相许,只怕她又能寻出什么“不敢承恩”、“自知卑贱”的由头推搪,倒显得他的垂青……不过如此。
一个更不容置疑、也更显矜贵的念头在他心中渐次明晰。
或许,该予她一个远超其身份、足以让所有人心惊、也让她再也无法婉拒的恩荣。
虽仍觉抬举过甚,但正因其尊贵,才更能彰显他的意愿和恩宠,彻底堵住那些暗地里的揣测,也彻底断绝她那点可笑的小心思。
看她还能如何自处。
他几乎能预见那双总是躲闪的眸子骤然睁大的模样,震惊、惶惑,继而便是无可推拒的臣服与感恩。
至于先前那番“不愿”的作态?
届时自然成了佐证她“心性单纯”、“不慕荣华”的佐证,反倒更添趣味。
心下既定,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似有若无的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唯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猎手锁定猎物般的幽光。
回府后,便先与她分说明白。明日,再入宫请旨。
于赵珩而言,这并非妥协,而是恩威并施的掌控,更是不容置喙的安排。
李昭在一旁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非但不答,反而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更是猫抓似的痒。
“嘿,还真不说啊?到底什么样天仙般的人物,能让你琢磨这么久?”
赵珩收回思绪,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瞥了李昭一眼:“多事。”
语气里却并无多少斥责之意,反而像默认了什么。
他挥了挥手,示意随从准备回府。
一行人立刻井然有序地动了起来,牵马的牵马,开道的开道,恭敬而无声。
李昭看着好友策马而去的背影,摸了摸下巴,眼底的好奇愈发浓厚。
他这位好友,看来是真遇上“难题”了,而且,这“难题”似乎还挺让他上心。
林薇大半时日都耗在西耳房里,对着那套《九州堪舆图》勾勾画画,神情专注。
耳房窗扉常开,带着草木清气的微风拂入,吹动她额前细碎的绒毛。
她发现自己近来在耳房的时间似乎格外宽裕。
除了定时送来茶点,周嬷嬷或其他管事很少像最初那样,时不时来查看进度或指派别的杂活。
林薇可以一整个上午或下午都沉浸在线条里,无人打扰。
她只当是自己差事办得尚可,得了些许清静,心中暗暗庆幸。
偶尔画得累了,她会搁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腕,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一株石榴树上,看着那灼灼的红花,心神似乎飘远了一瞬。
有时,指尖还会无意识地在铺开的废稿纸边上,极快地勾勒几个潦草到旁人看不懂的、类似音律符号的标记,随即她又像是回过神来,轻轻将纸角抚平。
…这个地方的转折,或许该更婉转些……林薇心里模糊地想着,旋即又失笑,觉得自己这念头来得莫名。
除了摹图,库房和绣房也常有些小麻烦寻她。
午后,小满那丫头又蹬蹬蹬跑来找她,手里捧着本页角卷曲、快要散架的棋谱,愁眉苦脸。
“林薇姐姐,快帮我瞧瞧这个!王管事让我裱糊好,说明日就要,可我笨手笨脚的,怕给它弄坏了……”
林薇接过那本脆弱的棋谱,仔细看了看,温声道:“不妨事,先用薄浆糊在背面整体托一层楮皮纸加固,待半干时再小心理平页角就好。我这儿有现成的材料,我来帮你。”
小满立刻眉开眼笑,围在她身边打转:“姐姐你真好!什么都懂!”
林薇只是浅浅笑了笑,耐心地教她如何操作。
帮助别人解决难题,获得真诚的感谢,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踏实。
前些日子,她领到了新的夏衣。
依旧是近侍丫鬟规制的样式,颜色是她常穿的、那种素净青碧和月白,一并几根新的、质地细滑的湖色绸带,用来扎头发正好。
发下来的婆子只说:“按份例给的。”
林薇谢过,心里只觉得府里用料大方,颜色样式还她合意。
她甚至开始尝试用那新的绸带绾发,果然比旧布条顺手些,绾出的发髻也稍稍稳固了点。
这点微小的改善,也让她心情轻快了片刻。
林薇终于鼓起勇气,用月钱的一部分,托稍微认识的老张头从府外悄悄捎带了些蔬菜种子回来。
老张头是负责照料府内一小片花圃兼菜畦的老仆,为人憨厚,林薇当初在膳房削的土豆就源自他的地里。
林薇寻了个机会,揣着种子和几枚铜钱,有些不好意思地找上他。
“张伯,打扰您了……这些,是我托人买的莴苣和菘菜种子,您看……能不能在您那菜畦边角上,帮我撒下一点点?不用特地照料,就……随手撒下就好。若真长出来了,您摘了送去大厨房,也能添个菜……这些,就当是谢您……”
她越说声音越小,将铜钱递过去。
老张头先是诧异,随即摆摆手,憨厚地笑道:“哎哟,林姑娘,这可使不得!几颗种子的事,顺手就种了,哪能要你的钱!府里青菜确实金贵,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保证给你养得水灵灵的!”
林薇再三道谢,心里却记下了这份人情,想着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
自那以后,她偶尔路过那片菜畦,总会忍不住偷偷瞧上一眼,看着那嫩绿的小苗破土而出,一点点舒展开叶片,心里便涌起一股单纯的欢喜。
真好……再过些日子,或许就能吃上自己……嗯,张伯种的新鲜菜蔬了。
林薇甚至开始默默期待起来,毕竟,她实在无法忍受长期缺乏绿色菜蔬的日子。
这些看似琐碎却充满生趣的小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颗颗石子,在林薇有些灰暗压抑的丫鬟生活中漾开了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带来了些许光亮和声响。
她常常在结束一天的忙碌后,回到自己那方小天地,才敢真正松一口气。
虽然房间简单,但关上门,点起一盏小油灯,看看书稿,或者只是对着窗外的月色发一会儿呆,都成了她珍贵的喘息时刻。
诚然佩服林薇手艺、来找她请教的人确实有,比如小满,但也有些许不同的声音在暗地里流动。
偶尔当她穿过庭院,能感觉到背后有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甚至能捕捉到几句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
那些话语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并非全然善意。
林薇并非毫无所觉,她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离开,将那些不明的视线和议论甩在身后,心里却难免留下一丝淡淡的涩意。
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不要去在意别人怎么说……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手头的事情上。
专注于临摹地图的线条,沉浸在修复古籍的耐心细致中,甚至是为了几颗蔬菜种子而心生期待……
这些具体而微的事情,让林薇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并非仅仅是一个依附于他人喜怒、等待垂怜的物件。
这种凭借自身能力获得认可、一点点改善生活的感觉,给她带来了某种脚踏实地的、真实的欣慰。
林薇甚至开始产生一种危险的错觉: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至少,在这里,她还能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对生活的微小期待和快乐,还能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维持着一点点属于自己的、不被打扰的空间。
当然,她依旧尽可能地避开书房之外赵珩可能出现的时间和路径。
偶尔远远瞥见那道挺拔冷峻的身影在廊下走过,或被簇拥着穿过庭院,她都会立刻低下头,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直到那迫人的气息远去。
他那样的人物,日理万机,被当众拒绝了一次,大概早就觉得无趣,把她抛之脑后了吧?
林薇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并且似乎也找到了证据——他确实许久未曾特意找过她麻烦,甚至连目光都很少在她身上停留。
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
然而,这份由忙碌和自我安慰构筑起来的、脆弱的平静,很快就被猝不及然地打破了。
这日,她刚将一批修复好的古籍交还给千恩万谢的库房总管,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周嬷嬷便脚步匆匆地寻了过来,神色不同往常那般带着惯有的笑意,反而有些难以捉摸的沉凝。
“薇丫头。”
周嬷嬷的声音也比平时低了几分,“别忙这些了。王爷让你现在就去书房一趟。”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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