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使我们变成了这样?也许从一开始,周言的出现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初见周言是在江城,我的故乡。我讨厌那个我出生的这个地方,江城的冬天不下雪,可寒冷的风却含着凝结的水汽凿进人的骨髓。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黄昏。我缩在厚厚的衣服里,静静看着周言在台上羞涩地做自我介绍。
临放学的最后一堂课总是带着某种蠢蠢欲动与烦躁,但是周言的出现却让平静在这一小小的方格子里蔓延。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方框金属眼镜,说,大家好,我叫周言。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是城里人的模样。说完,站在讲台上的周言直直地将眼神抛向了我,我扫了一眼周言,只觉莫名其妙,随后将目光重新移到窗外那棵枯树上。不会有交际,这是我看见周言的第一眼得出的结论。
就像每一个女孩的青春期都会存在一个暗恋的男生,他青涩、帅气、优秀,寄放着少女难以说出口的情思。显然,周言是这样的男生,只不过我讨厌周言。从他旁若无人坐到我座位旁的位置时,我就注定对他难以怀有好意。
“李老师,我能坐这里吗?”在周言将书包放在我旁边的座位时,我从厚厚的衣服里抬眼看向讲台上爬满窘迫的班主任。他尴尬地看向我,眼神里是试探与为难,说:“就让周言先坐这里吧,我明天去向校长再申请一张桌子。”
可是这张被申请的桌子与过去诸如装备空调、粉刷教室、外出研学等所有的承诺一样,变成了只存在于班主任嘴里的、遥远的设想。
从那一天起,周言成为了我的同桌。他对我的好意来得莫名其妙,像是一种讨好,可连那讨好都是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把我课桌上混乱的试卷和课本摆放成方方正正的方块,小心翼翼在桌上放一颗方方正正的红糖以掩盖看见我口袋里卫生巾的尴尬……可是我厌烦他小心翼翼所作的一切,也讨厌他打着帮助同学的名义拿着簸箕跟在拿着扫把的我身后。他弯腰低头的时候眼镜容易滑下来,所以在我扫完一处将簸箕放到我面前后,他总要推一下眼镜。
幼稚。周言不知道,他的存在就像他鼻梁上的那只黑色方框金属眼镜,是这个小镇无比稀缺的且不常见的东西,他对我的好意势必会像教室里原本属于我的那张桌子,对外彰显着特权,引人厌恶。
人类的天性注定了对独立于平凡大众的特殊个体有所恐惧,这种恐惧自然带来厌恶与愤恨,诸如“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厌恶之于特权更甚。
可是没人去理会这份特权来源于哪,又沾染着什么,她们只会说:“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死了妈吗?”
“别这样说,李老师说不能侮辱……”
“也是,荣耀给了她妈,好处全给了她。给了她一张单独放书的课桌还不够,还要把班长给她。”
她们口中的班长是周言,凭借着“烂好人”的人设、帅气阳光的外型以及全科优异的成绩迅速俘获班级的同学与老师的芳心,在短短一个学期内跻身班干部里最顶尖的行列。
我从厕所的隔间走出去,门撞到隔间的木板发出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她们焦急地离开,匆忙留下的那句“怎么我就没这样的妈呢?”还是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我的手,我没有生气,因为不能生气,李老师说,因为我是烈士子女,所以要正直善良,不能阴暗邪恶。这是获得那张代表特权桌子的代价。
残留在手上的水渍逐渐干涸,渗入手心的缝隙,我抬头,看见金色的夕阳洒在过道上,像一年前的那个黄昏。那个姑娘的眼泪残留在我手上,来自我手上的血迹胡乱抹在她的脸上,李老师小声又令人心烦的声音缠绕在我耳边,“她不是故意的,知佳,她真的不是有意”我看着面前哭得因抽噎而不住颤抖的、那个在我初来就热情带我熟悉这所乡镇中学、将我介绍给每一位同学的女孩,是我的同桌,是我的第一位朋友。可是,就是这样善良的她那样轻易的摔碎了母亲留个我的遗物,只为在转学之前向众人证明她作为唐知佳唯一朋友的地位。
冲动之下,我抬手想给她我能给予的最大的报复,但班导抓紧了我的手,她说“唐知佳,你不能。”
“知佳,她不是有意的,她不是有意的!”……
乞求与抽泣的声音充斥我的大脑,不由得感到心烦。我点了点头,同意了所谓“原谅她”请求,只要求多给我一张桌子,从此拒绝了每一个同龄人成为我的同桌。
第二天来到教室,我的座位上多了一颗这个小镇不常见的杨桃,五角星的阴影映在写着“对不起”的白色字条上。盯着灰色的阴影,我想,我要永远站在母亲光荣背后的阴影里,因为面对着光芒,所以我不能身染半分脏污;因为那是我母亲带来的光芒,所以我不能转身离开。
我的母亲死于一次灾难救援,她是一名医生,拼尽全力从镇里的医院考进市里的三甲医院,于是和父亲与我,我们举家迁移来到了市里。可是乔迁的喜悦没有持续太久,一场发生在城北的房屋倒塌掩埋了她,她救下的那个孩子活了下来,她没有。在她离开家的那个黄昏,我与她说的那句:“妈,我想吃城北那家水果店的橘子。”成了我对我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吃到那个橘子,也没有再回到那个市里的家。
她因为英勇救人成了烈士,而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我遇见的很多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是因为笼罩在我身上的不属于荣誉光芒或同情地靠近我或厌恶地远离我,后来我知道周言也不例外,但章嘉是个例外。
章嘉接近我,只是因为我年轻的容颜与女性□□,我直白地询问过,他直白地给了我答复。
所以我接受了成为章嘉女朋友的请求。也许爱上的不是我身上的荣誉,而是爱上我的皮囊也可以是真爱,毕竟,关于灵魂这种玄学的东西是否存在都是未知。
考上大学后,我离开江城来到了北城,这里不再寒冷,湿润的雨季温暖而漫长。在北城的大学校园里,我遇见了章嘉,同时也因为过去一个冲动的选择遇见了周言,是的,我们的大学在同一座城市。
雨打湿了路旁的木绣球,白色的花瓣落在地上,被人踩踏、被车碾压。而周言现在正站在我面前,问我:“你和章嘉谈恋爱了?”
“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看他嗫嚅的模样我知道他说不出口。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章嘉有多少前女友、他的恋爱史有多疯狂、他的人品在传言里有多糟糕,这些,在我谈前几任男友之前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劳而无功,是对周言行为最为贴切的描述。他只能看着我在他认为的混乱糟糕的爱情里沉浮,但是没有任何办法。他既不能阻止我马不停蹄地进入一段恋爱,也没办法让我的男朋友改邪归正。他和我都清楚地知道,唐知佳能成为任何人的女朋友,但是唯独不能成为周言的女朋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他永无可能。因此,他每次都来,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除了一遍遍的确认和规劝别无他法,又无济于事。周言转身离开,于是西西弗斯推上山顶的那块石头又扑噜噜地重新滚落下来。
后来,我突然给了周言一个留在我身边的机会——开启那段畸形的□□关系,我的本意是想吓退他,毕竟周言是一个哪怕被嫌弃厌恶也要留在我身边的——正直又善良的男人。
只是我没想到,他答应了;我怨恨他永远自持、永远清白无辜的模样,出于报复,我又告诉他,我和章嘉还没有分手,让这段本就不清不楚的关系沾染上更多的罪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