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两雪花银，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林家及其维系的小小绣坊。王寡妇家被焚毁的房屋得到了修缮，虽然简陋，但总算有了遮风挡雨之所。林晚玉给每个参与绣活的妇人都发了足额的工钱，甚至还有一小份额外的“压惊钱”。看着手中实实在在的铜钱和偶尔能见到的碎银子，妇人们脸上的愁容淡了，腰杆也挺直了些许，做起活来更是干劲十足。
林晚玉没有将钱全部花掉，她深知坐吃山空的道理。她让陈志远买回了更多的彩线和基础布料，将堂屋隔壁一间闲置的杂物房也收拾出来，正式挂上了“如玉绣坊”的木牌，虽然简陋，却也有了作坊的雏形。她甚至开始有计划地让盼娣尝试绘制一些更复杂、更具故事性的画样，比如“麻姑献寿”、“貂蝉拜月”，不再局限于花鸟山水。
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被林晚玉送去了镇上新式学堂的蒙学班。她记得顾清明说过的话，“知识方能明理”，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儿们，不再像她一样，眼界只局限于方寸庭院。看着孩子们背着粗布书包，怯生生又充满期待地走进学堂，林晚玉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日子仿佛终于驶入了相对平静的河道。白日里，绣坊内针线穿梭，低声笑语；傍晚，炊烟袅袅，孩子们在院中嬉戏，诵读声琅琅。赵铁山依旧沉默地守护着，但他紧绷的神经，也因着这日渐安稳的氛围，稍稍松弛了几分。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一日，又到了矿上发放上月分红的日子。以往，都是陈管事亲自去矿上账房领取，如今，这担子落在了林晚玉身上。她本想自己去，陈志远却主动请缨。
“娘，矿上人多眼杂，您去不便。我现在也算半个大人了，账目我也看得懂，我去。”少年眼神恳切，带着一股想要为母亲分忧的担当。
林晚玉看着他日益坚实的肩膀，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仔细叮嘱道：“去了直接找刘账房，他是你爹的老相识，领了钱就回来，莫要多做停留，也莫要与不相干的人攀谈。”
“娘，我晓得。”陈志远将钱袋揣进内兜，紧了紧衣襟，便出了门。
铁山矿距离镇子不远，但一路皆是煤灰铺就的土路，两旁是低矮的矿工棚户，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煤尘混合的刺鼻气味。陈志远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踏上这条路，心中都难免沉重。
账房设在矿区边缘的一排砖房里。陈志远报上父亲名讳和自家地址，柜台后的伙计翻着账簿，眼皮抬了抬，语气淡漠：“陈管事家的是吧？等着。”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一个戴着瓜皮帽、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男子掀帘出来，正是刘账房。他见到陈志远，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哎呀，是志远贤侄啊！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娘可好？”刘账房热情地打着招呼，手里却慢吞吞地数着几块散碎银子和一叠铜钱。
“有劳刘叔挂心，家母安好。”陈志远礼貌回应，目光却落在对方数钱的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数目……似乎比往常少了不少。
刘账房将钱推过柜台，叹了口气：“贤侄啊，如今矿上也不易。前些日子井下出了点小事故，修缮花费不小，再加上煤价波动，这个月的分红，各家都减了些，你们家……按例是该得二两六钱，如今只能先支给一两五钱，剩下的，等下个月宽裕了再补上。”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矿区出事偶有发生，分红波动也属正常。但陈志远在银楼待过，对数字极其敏感，他清楚记得，父亲曾说过，他们家的分红是死的“份子钱”，与当月盈亏关系不大，除非矿上遇到极大危机，否则不会轻易削减。
他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接过钱，仔细清点后，状若无意地问道：“刘叔，不知是哪个井口出了事故？严重吗？赵铁山赵叔他们可还好？”
刘账房眼神闪烁了一下，支吾道：“就是……就是三号井，一点小塌方，不严重，人都没事，没事。赵铁山他们好着呢。”他催促道，“贤侄快回去吧，告诉你娘，宽心，下个月就好了。”
陈志远不再多问，道了谢，将钱仔细收好，转身离开了账房。走出那排砖房，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绕到矿工们聚集的休息棚区附近。他认得几个常来家里找赵铁山的矿工叔伯。
远远地，他看到几个黝黑精壮的汉子正蹲在棚外喝水休息，气氛却有些沉闷，并不像无事发生的样子。他隐约听到几句零星的抱怨。
“……活不见多干，钱倒少了三成……”
“说是修缮，也没见拉多少木料下去……”
“嘘，小声点，别惹麻烦……”
陈志远的心猛地一沉。矿工们的工钱也少了？这和刘账房说的“各家分红都减了”似乎对得上，但结合父亲生前的话和此刻感受到的异常氛围，他几乎可以肯定，这里面有鬼！
他没有上前打招呼，怕给赵叔他们惹麻烦，只是默默记在心里，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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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钱领回来了。”陈志远将那一两五钱银子放在桌上，语气凝重，“但数目不对，比往常少了一两多。刘账房说是矿上出事，修缮花费大，各家分红都减了。”
林晚玉拿起银子，眉头也皱了起来：“少了这么多？”她信任儿子的细心和判断。
“我觉得不对劲。”陈志远将自己的疑虑和分析一一道出，“爹说过份子钱轻易不动，而且我刚才在矿区，听到矿工抱怨工钱也降了。若真出了需要动用份子钱的大事故，矿上早就传开了，赵叔他们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如此平静。”
林晚玉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想起红姐的提醒，想起周扒皮那阴毒的眼神。断她绣坊的财路不成，这是要将手伸到矿上，从根本上断绝她们的经济来源？分红虽不如绣坊收入灵活，却是这个家最稳定的一道保障。
“他是想让我们断了稳定的进项，逼我们山穷水尽。”林晚玉的声音带着冷意。
晚上，赵铁山回来后，林晚玉让陈志远将情况又说了一遍。
赵铁山听完，沉默良久，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有那道疤在油灯下显得愈发深刻。“三号井前些日子确实有点小落石，半天就处理干净了，根本用不着动份子钱。”他声音低沉，带着笃定，“刘账房，怕是被人买通了。”
“周扒皮？”陈志远脱口而出。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能耐和动机？”林晚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周扒皮这一招，比纵火更狠，更毒！这是在刨她们的根！
“夫人，打算怎么办？”赵铁山问道。若是依他以前的性子，怕是直接去账房揪出刘账房问个明白，但他知道，现在这个家，是林晚玉在做主。
林晚玉睁开眼，眼中已没有了最初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到极点的算计。“他既然玩阴的，我们便不能硬碰硬。账目上的事情，口说无凭，我们需要证据。”
她看向陈志远：“志远，你明日再去一趟矿上，不必找刘账房，想办法悄悄打听一下，最近矿上的管事层，可有变动？或者，周扒皮的人，是否和矿上的哪个新贵搭上了线？”
她又看向赵铁山：“铁山兄弟，你在矿上人面熟，暗中查探一下，周扒皮最近是否频繁接触矿上的人，特别是……能接触到核心账目的人。”
“好。”赵铁山言简意赅。
陈志远也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晚玉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周家大宅里那张志得意满的丑恶嘴脸。她轻轻摩挲着指尖，那里因长期握针而生出了一层薄茧。
“想断我的粮道？没那么容易。”她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既然你要玩，那我就陪你，好好玩一玩这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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