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红姐约定的十日之期，仅剩最后一天。
林家的堂屋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那幅劫后余生的《百鸟朝凤》主体绣片被小心翼翼地平铺在两张拼凑起来的方桌上，边缘的水渍虽经细心吸干熨烫，仍留下些许深浅不一的痕迹，靠近左下角的位置，那只翠鸟被火燎伤的翅膀尤为刺眼，原本鲜亮的蓝绿色丝线变得焦黑卷曲，留下一个难看的破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处破损上，如同看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王寡妇因家中被焚毁暂住在林家，此刻更是愧疚得抬不起头，低声啜泣着：“都怪我，没保管好……”
“王嫂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林晚玉打断她，声音虽带着疲惫，却异常冷静，“火不是天灾，是**。这笔账，我们迟早要算清楚。但现在，我们要先让这只凤凰，重新飞起来。”
她的目光扫过围在桌边的众人——眼睛通红却强打精神的陈志远，默默递上各种工具的李婶，紧抿着嘴唇、小手攥得发白的盼娣，以及所有忧心忡忡的妇人们。
“娘，这破损的地方，丝线都烧毁了，颜色也对不上，怎么补？”陈志远眉头紧锁，这几乎是不可逆的损伤。
林晚玉没有立刻回答。她俯下身，伸出因连日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极轻地抚过那焦黑的痕迹，眼神专注，仿佛在与之对话。半晌，她直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既然无法复原如初，那我们就让它变成这幅绣品独一无二的印记。”她看向盼娣，“盼娣，你来看看，这烧毁的形状，像什么？”
盼娣凑上前，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破损，看了许久，她忽然拿起旁边的炭笔，在一张废纸上飞快地画了几笔——她将那块焦黑的形状，巧妙地勾勒成了一朵正在升腾、形态奇特的火焰纹样！
众人看得一愣。
林晚玉眼中爆发出光彩：“好孩子！就是这样！”她立刻吩咐，“志远，把我之前让你收着的那几缕金线、火红色的零星丝线都找出来！”
她转向众人，解释道：“我们不用相近的颜色去填补，那样只会欲盖弥彰。我们就在这破损之处，用金线和火红丝线，绣上一朵‘浴火莲花’或者‘涅槃火焰’，让它从创伤中生出新的华彩！让看到的人都知道，这幅《百鸟朝凤》，是经历过烈火考验的！”
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但看着林晚玉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以及盼娣笔下那朵仿佛本就该生长在那里的火焰，一股奇异的信心在众人心中升起。
说干就干！林晚玉亲自执针，选用最细的绣花针，穿上灿金色的丝线，以极其缜密的针法，沿着盼娣画出的火焰轮廓进行盘金绣。金线在焦黑与鲜艳的翠羽之间穿梭，如同在灰烬中重新勾勒出希望的骨架。接着，她又用朱红、橘红、玫红数种红色丝线，采用晕针手法，由深到浅，绣出火焰内部的层次与跳动感。
这已不仅仅是修补，而是再创作。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看着那朵绚烂而霸道的火焰，如何在那处丑陋的伤疤上“生长”出来，如何与振翅的凤凰、环绕的百鸟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凤凰本就该浴火而生，那火焰，成了整幅绣品最点睛、最富有故事性的一笔！
通宵达旦，灯火不熄。当黎明第一缕微光透过窗纸，林晚玉落下最后一针，剪断丝线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幅《百鸟朝凤图》终于完成了！历经劫难，非但没有黯淡，反而因那朵独一无二的“涅槃火焰”，平添了几分悲壮与不屈的生命力，气势愈发磅礴。边缘的水渍痕迹，在林晚玉巧妙的整体色彩调整下，竟也像是晨间未散的雾气，增添了几分朦胧意境。
当天下午，林晚玉仔细地将绣品包裹好，这一次，她没有独自前往，而是由赵铁山和陈志远一左一右陪同。赵铁山手臂上的灼伤简单包扎着，眼神比往日更加警惕。陈志远则紧抿着唇，少年清秀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再次踏入红袖饭庄，跑堂的伙计显然认得她了，眼神有些复杂，直接引她上了二楼雅间。
红姐依旧是一身雍容的旗袍，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见到林晚玉三人进来，她放下茶盏，桃花眼微微一挑，目光在林晚玉难掩疲惫却异常明亮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身后明显带着护卫意味的赵铁山和陈志远。
“林妹子，倒是准时。”红姐语气听不出喜怒，“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请红姐过目。”林晚玉将包裹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
当那幅规模更大、色彩更绚烂、尤其是中心凤凰神采几乎要破布而出的《百鸟朝凤图》完全展露在红姐面前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她，眼中也瞬间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惊艳！
“好！好气魄！好灵动的凤凰！”她忍不住站起身，走到桌边，俯身细细观赏，手指虚拂过凤凰璀璨的羽翼，连连称赞。
然而，当她目光移到左下角，看到那朵与整体画面既冲突又和谐的金红色火焰时，她的动作顿住了，眉头微微蹙起：“这里……”
林晚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红姐仔细端详着那朵火焰，又看了看边缘那些不易察觉的水渍痕迹，她何等精明，联想到前夜镇东头的那场火灾传闻，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晚玉：“林妹子，这是……？”
林晚玉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诉苦，只是平静而清晰地陈述：“昨夜家中遭了火灾，绣品略有损毁。无法复原，便斗胆加以改造，绣了这朵‘涅槃之火’。若有不当之处，还请红姐指正，工钱……红姐可按瑕疵品酌情扣除。”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既说明了情况，又保全了自己的尊严，更隐晦地点出了背后的龌龊。
红姐看着她，沉默了。雅间里落针可闻，陈志远的手心沁出了汗，赵铁山的目光则更加沉凝。
片刻后，红姐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不再是之前的慵懒，而是带着几分爽利和激赏。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林晚玉，眼神复杂：“好一个‘涅槃之火’！林晚玉，我红姐在清水镇这么多年，见过的能人不少，但像你这般，能把一把烂牌打出花来的女人，你是头一个！”
她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扣钱？不！这幅绣品，就冲这朵火，这背后的骨气，它值这个价！”她再次伸出三根手指，却又压下了一根，“不，它值四两！这幅《百鸟朝凤》，我出四两银子！”
四两！比之前约定的还要多出一两！
林晚玉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热流涌上眼眶，又被她强行压下。陈志远和赵铁山也明显松了口气。
“多谢红姐。”林晚玉深深一福。
红姐摆摆手，示意她坐下，亲自给她斟了杯茶，语气亲近了不少：“妹子，我说话直。你是个有本事的，也有胆魄。但你这绣坊，树大招风，有些人，怕是容不下你。”
林晚玉握紧了茶杯，指尖微微发白：“晚玉明白。但为了孩子，为了跟着我吃饭的姐妹们，我没有退路。”
“好！”红姐眼中精光一闪，“我就欣赏你这份明白和硬气！这样，往后你们‘如玉绣坊’的绣品，只要质量过得去，有多少，我红袖饭庄收多少！价钱，绝不会亏待你！我红姐在镇上，还有几分面子，我倒要看看，谁敢再动我罩着的人！”
这不仅仅是订单，更是一个强有力的庇护承诺！
林晚玉心中激荡，她知道，这意味着“如玉绣坊”真正在清水镇站稳了脚跟，打开了一条稳定的生路。
“红姐大恩，晚玉铭记于心！”
离开红袖饭庄时，怀里的四两银子沉甸甸的。夕阳的余晖洒在街道上，镀上一层暖金色。陈志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属于少年的振奋笑容。赵铁山依旧沉默，但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许。
林晚玉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精致的二层小楼，心中清楚，与红姐的结盟，是机遇，也意味着更深地卷入了清水镇的暗流之中。但她眼神坚定，步伐沉稳。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对面茶馆的二楼雅座，一双阴沉的眼睛，正透过窗棂，死死地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周扒皮捏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四两银子……红姐这个贱人，竟真给她撑腰……”他咬牙切齿，脸上肌肉扭曲，“好，很好！既然明的暗的都弄不垮你，那就别怪我……釜底抽薪！”
他招手叫来心腹，低声耳语了几句，目光恶毒地投向了镇外铁山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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