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周扒皮那边竟没了动静。巷子口再不见混混的身影,连带着镇上关于林寡妇家“不守妇道、聚众滋事”的风言风语也似乎平息了些许。然而,这种反常的平静,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林晚玉心头,让她愈发不敢松懈。
绣坊的运转却因此进入了某种高效而紧张的节奏。妇人们结伴来往,互相照应,孩子们也格外懂事,连最小的石头都学会了在姐姐们绣花时,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玩自己的布偶。陈志远加固了院门,换上了更粗壮的门闩,几只粗糙却响亮的竹哨分发到了每个人手中。
《百鸟朝凤》的绣制已近尾声。盼娣画的底稿恢宏壮丽,中央的凤凰展翅欲飞,姿态万千的百鸟环绕四周,祥云缭绕,瑞气千条。林晚玉带着手艺最好的王寡妇和李婶,负责绣制最核心的凤凰主体与几只主要的珍禽,其余妇人则分工负责背景、云纹和次要的鸟雀。丝线在林晚玉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她将自己对光影的理解运用得越发纯熟,凤凰的羽毛呈现出金红交织、流光溢彩的视觉效果,看得众人惊叹不已。
“娘,这凤凰的眼睛,再用这根暗金线勾一下,会不会更有神?”招娣举着一根丝线,小声提议。这些日子,连最小的孩子都对色彩和针法有了懵懂的感知。
林晚玉接过,仔细端详,点头微笑:“好,招娣有心了。”她心中感慨,困境,有时真是一所最磨砺人的学堂。
赵铁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他往往只在傍晚和黎明前,身影如同幽灵般在院落四周巡视一番,其余时间,不知隐在何处。但他的存在,就像那根粗壮的门闩,给了所有人莫大的安全感。
期限只剩下最后三天。最大的那片主体绣品,凤凰与主要景致已完成九成,只差最后些许点缀和修整。为了赶工,林晚玉让王寡妇和李婶将这片最重要的绣品带回各自家中,利用晚上时间完成一些边角的琐碎部分。她再三叮嘱,务必小心保管。
是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林晚玉正在油灯下检查盼娣画好的最后一部分百鸟底稿,心中盘算着明日如何分配最后的收尾工作。突然,一阵极其轻微、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如同毒蛇游过草丛,传入她耳中。
她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同时,外间传来陈志远压低的声音:“娘,好像有动静!”
几乎是话音未落——
“走水啦!走水啦!王寡妇家走水啦!”
凄厉的呼喊声划破夜空,从巷子另一端传来!
林晚玉手中的底稿“啪”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冲到窗边。只见东南方向,王寡妇家那边,已然映红了半边天!熊熊的火光在黑夜中张牙舞爪,浓烟滚滚升腾!
“绣品!”林晚玉眼前一黑,几乎晕厥。那片绣品还在王家!
“娘!”陈志远一把扶住她,脸色也是煞白。
“救火!快去救火!”林晚玉声音发颤,推开儿子就往外冲。那是她们全部的希望,是维系这个刚刚凝聚起来的“绣坊”的命脉!
刚拉开院门,就见赵铁山如同一道黑色闪电般从暗处掠出,语气急促而冷静:“夫人留步!志远,你看好家里,锁好门,谁叫也别开!我去!”
他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火场方向,速度之快,远超常人。
林晚玉被陈志远死死拉住,只能倚在门框上,绝望地望着那片冲天的火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全身。完了,全完了……不仅绣品可能毁于一旦,王嫂子母子若有闪失……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巷子里人声鼎沸,邻居们提着水桶、端着盆碗,慌乱地奔跑呼喊着救火。火光映照着林晚玉苍白如纸的脸,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混乱的人声渐渐平息,远处的火光也似乎弱了下去。终于,一个浑身烟灰、衣衫多处被燎破的高大身影,步履沉稳地穿过弥漫的烟雾,走了回来。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浸湿的棉被包裹着的、硕大的物件。
是赵铁山!
林晚玉和陈志远立刻迎了上去。
“王嫂子她们……”林晚玉声音颤抖。
“人没事,受了些惊吓,房子烧毁了一角,邻里救得及时。”赵铁山言简意赅,将怀中湿漉漉的包裹小心翼翼递给林晚玉,他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手臂上还有一道明显的灼伤,“绣品,抢出来了。外面湿了,里面……应该无大碍。”
林晚玉颤抖着双手接过那沉重的包裹,入手一片冰凉湿润。她迫不及待地打开,湿透的棉被下,露出那片凝聚了所有人近十日心血的《百鸟朝凤》主体绣片。边缘部分有些水渍和烟熏的痕迹,靠近边缘的一只翠鸟翅膀有轻微燎损,但中心的凤凰与主要部分,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在湿润的状态下,那凤凰的色彩反而更显深邃欲滴,仿佛下一刻就要引颈长鸣,浴火重生!
巨大的悲恸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在一起,林晚**一软,险些瘫坐在地,被陈志远和赵铁山一左一右扶住。
“是……是有人纵火。”赵铁山压低声音,语气冰冷,“我赶到时,看到有人影从王家后院翻墙逃走,身手利落,不是普通混混。我急着救人抢绣品,没能追上。”
纵火!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林晚玉的心脏。周扒皮!果然是他!他竟歹毒至此,不仅要断她们财路,简直是要她们的命!
“畜生!”陈志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双眼赤红。
这时,李婶和其他几个参与绣活的妇人也闻讯赶来,看到林晚玉怀中湿透却大体完好的绣品,都是又后怕又庆幸,纷纷抹着眼泪。
“天杀的哟!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幸好赵大哥把绣品抢出来了……”
“晚玉,这……这还能按时交货吗?”
林晚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冲天怒火。她轻轻抚摸着绣片上那只被火燎伤翅膀的翠鸟,眼神由最初的绝望、愤怒,逐渐变得冰冷而坚硬。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未定的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夜风:
“能!”
她将绣片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又像握着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不仅要把货按时交上,”她一字一顿,眼中燃起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光芒,“还要交得漂漂亮亮!这火,烧不掉我们的命,就只能让我们的骨头,变得更硬!”
她看向赵铁山手臂上的灼伤,声音微哑:“铁山兄弟,你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赵铁山浑不在意地摇摇头,看着林晚玉在绝境中反而愈发挺直的脊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敬佩。
“志远,去打盆清水来。李婶,王嫂子家遭了难,今晚就先安置到我们这儿挤一挤。各位姐妹,今晚,我们恐怕要熬个通宵了。”林晚玉迅速安排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决绝,“清洗绣片,修补燎痕,最后的部分,我们就在这里,一起完成!”
她没有哭诉,没有抱怨,更没有退缩。那场试图毁灭她们的大火,仿佛在她眼中淬炼出了最坚韧的钢铁。
众人看着她沉静而坚定的面容,心中的恐慌竟奇异地平复下来。一种同舟共济、共渡难关的信念,在残存的烟火气中,悄然凝聚。
夜色更深,林家的灯火却亮如白昼。清洗、熨烫、修补、赶工……没有人说话,只有飞针走线的细微声响,和彼此交织的沉重呼吸。院墙外,赵铁山沉默地守护着,如同一座永不陷落的堡垒。而远处周家大宅的方向,似乎有瓷器碎裂的声音,隐约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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