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山和陈志远的暗中查探,像两颗石子投入深潭,并未立即激起预想中的汹涌波澜,却也搅动了水下的暗流。
赵铁山凭借在矿工中的威信和往日的情分,几碗浊酒,几句看似随意的闲谈,便摸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矿工们普遍抱怨工钱被以各种名目克扣,怨声载道,却敢怒不敢言。更重要的是,他探听到,最近矿上新来的一个姓钱的副管事,与周扒皮过从甚密,有人曾亲眼见到周扒皮的心腹在镇上的“醉仙楼”宴请钱管事和刘账房。这钱管事,据说是上面某个股东塞进来的人,颇有些背景。
而陈志远这边,则走得更为谨慎。他没有再去账房,而是在矿区外围徘徊,观察着进出的人员车辆,偶尔与一些看上去面善、在矿上做些杂役的老人搭话。他从老人口中得知,矿上的大股东似乎换人了,以前那位老东家年纪大了,将产业交给了儿子,而这位少东家据说是个留过洋的,不常来矿区,具体事务多由钱副管事等人打理。
线索零零碎碎,都指向了那个新来的钱副管事和周扒皮的勾结。但如何拿到他们勾结、篡改账目的确凿证据?又如何能接触到那位据说不管事的少东家?这成了横亘在面前的两座大山。
“姓钱的副管事……”林晚玉沉吟着,“看来,周扒皮是搭上了这条线,才能把手伸进矿里。刘账房不过是个执行的小卒。”
“娘,那我们怎么办?直接去找那位少东家?”陈志远问道。
林晚玉摇了摇头:“我们无凭无据,贸然去找,只怕连门都进不去,反而打草惊蛇。那位少东家既然不常来,想必对钱管事颇为倚重,未必会听信我们的一面之词。”
她蹙着眉,在略显逼仄的堂屋内缓缓踱步。阳光从窗棂透进来,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仅仅依靠绣坊的收入,支撑这个大家子和接济王寡妇等人已是勉强,若矿上的分红就此断绝,无疑是断了一臂,迟早会被周扒皮拖垮。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志远,”她忽然停下脚步,看向儿子,“你刚才说,那位少东家,是留洋回来的?”
“是,矿上的老人都这么说。”
林晚玉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她想起那日与红姐交谈时,红姐曾不经意间提起,如今这世道,能跟洋人打交道、懂新式机器和管理的,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那位少东家既然留过洋,眼界和想法定然与守旧的周扒皮之流不同。
“我们或许……可以从别处着手,引起那位少东家的注意。”林晚玉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让他主动来找我们。”
陈志远和赵铁山都疑惑地看着她。
“志远,你明日去一趟省城。”林晚玉下定决心,“不是去矿上,是去你以前待过的‘永丰银楼’附近,留心打听一下,最近省城有没有什么新的风声,特别是关于矿产、机械,或者……有没有什么留洋回来的年轻商人,在寻找合作机会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强求,留心即可。若是……若是能有机会接触到相关的人,不必提矿上的龌龊事,只说说你对银楼账目、物料管理的一些见解,或许……能投其所好。”
这是一个大胆且近乎渺茫的尝试。但林晚玉相信,儿子的能力和见识,不该被埋没在这乡野小镇的争斗里。或许,这是一条能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缝隙。
陈志远虽然不明白母亲的深意,但他对母亲的判断素来信服,立刻应下:“好,我明天一早就去。”
省城比清水镇喧嚣何止百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西式的汽车与传统的黄包车并行,穿着长袍马褂与西装革履的人们摩肩接踵。陈志远置身其中,感受着久违的都市气息,心中却无半点闲情,只牢记着母亲的嘱托。
他在永丰银楼附近转了转,并未听到什么特别的消息。银楼的掌柜见到他,只冷淡地打了个招呼,显然对他当初的辞工仍心存芥蒂。陈志远也不在意,买了两个烧饼充饥,便在附近的茶楼、书店等人流混杂处留心探听。
机会,往往出现在不经意间。
午后,他在一家兼卖文房四宝和些许新式书籍的书肆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争执声。一个穿着体面丝绸长衫、掌柜模样的人,正对着一个伙计呵斥:
“……说了多少遍!这批新到的德国绘图仪器,数量、价格都要单独造册,和传统的笔墨纸砚分开!你这记的什么混账账?月底盘存怎么对?亏你还是老先生介绍来的,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那伙计面红耳赤,讷讷不敢言。
陈志远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对那掌柜拱了拱手:“掌柜的,恕晚辈冒昧。方才听您所言,可是为这新式货品与旧物账目混杂难以管理而烦恼?”
掌柜的正在气头上,见是个半大少年,本不欲理会,但见陈志远举止有礼,眼神清正,便耐着性子哼了一声:“是又如何?你小子懂什么?”
陈志远不卑不亢道:“晚辈曾在银楼学徒,银楼中金饰、银器、珠宝,成色、重量、工费皆不同,账目亦需分明。晚辈当时便想,若按货品大类设立分账,大类下再按细目登记,入库、出库、存余各自独立,月末汇总核对,虽前期繁琐,但长远来看,一目了然,不易出错。不知……对这文具管理,是否也可借鉴一二?”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正是他当初在银楼实践中摸索并思考过的。掌柜的闻言,脸上的怒容稍霁,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哦?你细细说来。”
陈志远便将自己的想法,结合这书肆的情况,粗略地讲了一遍,如何设立分类账本,如何设计简便的出入库单据等等。
掌柜的越听眼睛越亮,抚掌道:“妙啊!这小哥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见识!比我这榆木脑袋的伙计强多了!”他态度热情起来,“不知小哥如今在何处高就?可有兴趣来我这书肆帮忙打理账目?”
陈志远忙道:“掌柜的美意心领了,晚辈家中尚有琐事,不便长留省城。”他顿了顿,状若无意地问道,“掌柜的这里新式器物繁多,想必常与见多识广之人打交道。晚辈冒昧打听一下,不知如今省城,可有哪些推崇新法、致力于实业的前辈?”
掌柜的正在兴头上,随口便道:“推崇新法的倒有不少,不过要说年轻有为,又真正懂实业的,当属‘华昌贸易’的顾先生!顾清明先生,那可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家学渊源,如今正大力投资矿厂、纺织,用的都是新式机器和管理法子,啧啧,那才是真正干大事的人!”
**顾清明!**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陈志远心中炸响!母亲那日从红袖饭庄回来,曾隐约提过一句,说红姐似乎认识一位姓顾的留洋商人,或许是个门路。难道……竟是同一个人?而且,华昌贸易,似乎正是铁山矿的大股东!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故作平静地问道:“顾先生?可是……投资了铁山矿的那位?”
“对对对!就是他!”掌柜的肯定道,“顾先生眼光独到,铁山矿那点储量,本来都快挖尽了,听说他投了钱,用了什么新式探矿法和采掘机,愣是又找出矿脉了!不过啊,”掌柜的压低了声音,“这矿上的事也复杂,具体管理好像不是顾先生亲自抓……”
陈志远心中豁然开朗!所有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留洋的少东家,新式的管理,被架空的现状,以及……周扒皮与钱管事的勾结!
他谢过掌柜,几乎是飞奔着离开了书肆,归心似箭。他必须立刻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母亲!
而就在陈志远离开后不久,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在一个随从的陪同下,走进了这家书肆。掌柜的一见,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顾先生,您订的法文机械图谱到了,正准备给您送去呢……”
顾清明微微颔首,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门口陈志远消失的方向,方才那少年条理清晰的谈吐和那双聪慧却不失沉稳的眼睛,给他留下了一丝印象。
“方才那少年,是……”他随口问道。
“哦,一个问路的,挺机灵一孩子,还帮我出了个管账的主意呢……”掌柜的笑呵呵地回答。
顾清明笑了笑,未再多问,他的心思,更多地还是放在手中那本崭新的图谱上。然而,命运的丝线,已在无人察觉时,悄然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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