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远带着省城探来的消息连夜赶回,当“顾清明”三个字和“华昌贸易”从儿子口中清晰吐出时,林晚玉握着针线的手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迅速重组,凝聚成更锐利的光芒。
果然是他。红姐口中那位“有门路”的留洋商人,竟是矿上真正的东家!这绝非巧合,而是她们绝境中唯一可能抓住的藤蔓。
“娘,我们是不是立刻去找顾先生?揭发钱管事和周扒皮!”陈志远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林晚玉却缓缓摇头,目光落在桌上盼娣新画的、准备下次交给红姐的绣样底稿上——一幅气势恢宏的《万里河山图》。“不急。顾先生那样的人物,岂是我们空口白牙就能见到的?就算见到了,他会轻易相信我们这几个升斗小民,去质疑他亲自任命(或至少是默许)的管事?”
她拿起那张底稿,炭笔勾勒的山川河流已有磅礴雏形。“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他不得不正视我们,并且愿意听我们说话的契机。直接告状,是最下乘的办法,弄不好,还会被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
她看向陈志远,眼神冷静得可怕:“志远,你把在省城听到的、关于顾先生推崇新法、注重实业、善用新式管理的话,再细细想一遍。我们得让他自己发现矿上的问题,并且……让他觉得,我们能给他带来比钱管事和周扒皮之流更大的价值。”
价值?陈志远若有所思。他们除了这刚刚起步的绣坊,还有什么价值?
林晚玉没有解释,她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正逐渐清晰。她吩咐道:“这几日,绣坊一切照旧。志远,你多留心矿上的动静,特别是钱管事那边的。铁山兄弟,麻烦你,若是在镇上或是矿区附近,偶然听到关于顾先生行踪的消息,留意一下。”
她就像一位沉稳的猎手,在陷阱旁耐心等待,等待着最佳时机。
时机,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几天后,红姐派伙计来传话,说是上次那幅《百鸟朝凤》被一位省城来的贵客看中,极为赞赏,想见见创作者。红姐让林晚玉带着盼娣最新的画样,次日去一趟饭庄。
林晚玉心中一动,隐约有了预感。她仔细挑选了盼娣画的几幅最具灵性、也最大气的画样,其中就包括那幅《万里河山图》的初稿,又将绣坊近日绣出的一些精巧别致的小件绣品打包好。
次日,她依旧由赵铁山陪同,来到了红袖饭庄。这一次,红姐直接将她引到了后院一间更为雅致僻静的书房。
书房内,红木书架上除了线装古籍,竟也夹杂着不少烫金外文的厚皮书。一个穿着合体浅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门口,欣赏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百鸟朝凤》。他身姿挺拔,仅仅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与这小镇格格不入的清贵气质。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林晚玉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面容清俊,鼻梁高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却透着洞察世事的睿智。正是顾清明。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玉身上,带着几分审视,更多的是好奇。“这位便是林夫人?”他的声音温润,语调平和,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意味。
“顾先生,这位就是林晚玉妹子,那幅《百鸟朝凤》便是她带着女儿和几位姐妹绣制的。”红姐在一旁笑着介绍,又对林晚玉道,“妹子,这位是顾清明顾先生,咱们矿上真正的东家,也是我那幅绣品的买主。”
林晚玉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依礼微微屈膝:“顾先生。”
顾清明的目光在她沉静的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见过不少能工巧匠,但如林晚玉这般,在经历了那场火灾(红姐已简单告知)后,眼神里不见丝毫怨天尤人,只有深潭般宁静与坚韧的女子,实属罕见。
“林夫人不必多礼。”顾清明虚扶一下,目光转向她带来的东西,“听红姐说,令爱画技非凡,顾某冒昧,可否一观?”
林晚玉将带来的画样和绣品一一在书桌上铺开。当那幅气势磅礴的《万里河山图》初稿展开时,顾清明的眼神明显亮了起来。他俯身细细观看,手指虚拂过画面上起伏的山峦与奔流的江河。
“这构图,这气魄……竟出自一个年幼孩子之手?”他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赞叹,“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令人惊叹。”他又看了其他几幅花鸟、人物绣样,皆是灵动传神,与传统呆板的图样大不相同。
“小女盼娣,因幼时受惊,无法言语,唯与画笔为伴,让先生见笑了。”林晚玉语气平和。
顾清明直起身,看向林晚玉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夫人过谦了。无声胜有声,这等天赋,实乃天赐。更难得的是,夫人能将其与刺绣结合,化画意为实物,开创出新意境,令人佩服。”他话锋微转,似是无意中提起,“听闻夫人一家,与矿上似乎也有些渊源?”
来了!林晚玉心念电转,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不能主动告状,却可以引导。
她抬起头,迎上顾清明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先夫原是矿上管事,蒙东家照顾,留有一份分红,以抚育遗孤。只是……”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微微垂眸,“近来矿上似乎事务繁忙,分红也……不甚准时,想必是顾先生投入新法,开销巨大之故。”
她只陈述事实,不提克扣,不说阴谋,甚至将原因归结于顾清明自己的“投入新法”,给足了对方面子。
顾清明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眉头微蹙:“分红不准时?”他看了一眼红姐,红姐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沉吟片刻,对林晚玉道:“夫人,矿上事务,顾某近来疏于亲自打理,倒是疏忽了。不知夫人可否告知,以往分红数额与近日所得,具体相差几何?”
林晚玉早有准备,示意了一下身旁的陈志远(今日特意跟来)。陈志远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将以往每月二两六钱与上月仅得一两五钱的情况清晰报出,并补充道:“刘账房言道,是因矿上事故修缮,各家分红均减。”
“事故修缮?”顾清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我并未接到此类报告。而且,据我所知,份子钱若非矿上遇到极大困难,不会轻易动用。”他心中已然明了,账目恐怕出了问题,而且,是针对这孤儿寡母的!
他看着林晚玉,这个女子在提到分红被克扣时,没有哭诉,没有愤怒,只有冷静的陈述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对矿上“困难”的理解。这份沉静和智慧,远非寻常村妇可比。
“林夫人,”顾清明心中有了决断,语气更加诚恳,“此事是顾某疏忽,管理不严,让夫人受委屈了。分红之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该是夫人的,一分都不会少。”
“顾先生言重了,维持偌大矿场,千头万绪,偶有疏漏也是常情。”林晚玉依旧谦逊,却话锋轻轻一转,“只是,先夫在时,常感叹旧式管理弊端丛生,若能引入省城银楼、货行那般清晰的分账、核验之法,或可减少许多无谓的损耗与……纠纷。”
她这番话,看似随口一提,却精准地戳中了顾清明推行新式管理受阻的痛点!她将一个具体的“克扣分红”问题,巧妙地上升到了“管理模式”的层面。
顾清明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她不仅坚韧、有胆识,竟然还对管理有此等见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
“夫人竟也懂管理之道?”他忍不住追问。
林晚玉微微摇头:“晚玉一介女流,哪里懂得这些。只是听先夫与儿子偶尔谈论,耳濡目染,记得些许皮毛罢了。班门弄斧,让先生见笑。”
她将功劳推给已故的丈夫和儿子,既合情合理,又不着痕迹地展示了陈志远的潜力。
顾清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一旁沉稳聪慧的陈志远,心中念头飞转。他原本只是欣赏其绣品画艺,此刻却发现了更大的价值。这母子二人,绝非常人!或许,他们不仅能提供绣品,还能成为他在矿上破局的一步暗棋?
“夫人过谦了。”顾清明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顾某有个不情之请,关于这矿上的管理,以及这绣坊未来的发展,不知可否与夫人和令郎,另寻时间,详细一谈?”
林晚玉知道,她们的第一步,成功了。
她迎上顾清明探究而欣赏的目光,微微颔首: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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