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顾清明的那场会面，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晚玉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却并未立即改变绣坊日复一日的穿针引线。她依旧沉稳地打理着绣坊的事务，指点着妇人们的针法，审核着盼娣愈发精进的画稿，仿佛那日书房中的机锋对决从未发生。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力量的格局正在悄然改变。
顾清明离去前，留下了一个承诺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夫人且宽心，分红之事不日即有分晓。至于矿上积弊……还需从长计议，望夫人暂耐一时。”他没有大张旗鼓，甚至没有立刻召见钱管事对质，这份沉得住气，让林晚玉更加确信，自己赌对了人。
果然，不过三日，矿上的刘账房竟亲自带着两名伙计，将上月克扣的一两一钱银子，连同这个月足额的二两六钱分红，一分不少地送到了林家，脸上堆着前所未有的谦卑笑容，言语间满是“之前账目核算有误”、“让夫人久等”的托词。
“刘账房费心了。”林晚玉神色平淡地收下银子，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请他们进屋喝口水。这种不惊不怒、仿佛早已料到的态度，反而让刘账房心里更加没底，讪讪地告退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小小的清水镇。周扒皮在宅子里摔碎了他最心爱的紫砂壶，脸色铁青。“顾清明！他怎么会注意到这点小事？！定是那林寡妇攀上了高枝，吹了枕头风！”他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林晚玉是凭自身的智慧引起了顾清明的重视。
“老爷，现在怎么办？顾先生这一插手，咱们再动那分红，怕是难了……”心腹担忧道。
“难？”周扒皮三角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光，“断了明路，还有暗道！她不是靠着那破绣坊得意吗？老子就让她彻底开不下去！去，找几个人，把镇子通往省城的货运路子给我盯紧了，尤其是红袖饭庄要送出去的那批绣品！我倒要看看，货出不去，她拿什么交货！还有，给我想办法，把‘那东西’尽快弄到手！”
他口中的“那东西”，是他谋划许久，意图彻底拿捏住林晚玉，甚至借此攀咬顾清明的一步狠棋。
分红失而复得，且数额足额，让绣坊的妇人们欢欣鼓舞，对林晚玉更是信服。然而，林晚玉却并未放松警惕。她深知，周扒皮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退让，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反扑。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刮过窗棂的呜咽声。林晚玉还在油灯下核算着绣坊这个月的收支，陈志远在一旁帮着整理单据。突然，院外传来几声极有规律的、类似鸟鸣的哨响——这是赵铁山约定的警示信号！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紧。陈志远立刻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林晚玉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借着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朦胧，院墙下，赵铁山魁梧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阴影之中。而他脚边，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看身形像个半大的孩子，正在瑟瑟发抖。
赵铁山打了个手势，示意安全。林晚玉这才示意陈志远重新点亮油灯，轻轻打开了房门。
赵铁山将那孩子半扶半抱地拖了进来，迅速关上门。灯光下，只见那孩子约莫十二三岁，衣衫褴褛，满面煤灰，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打量着四周。他的手臂和脸上还有几道新鲜的擦伤。
“铁山兄弟，这是……”林晚玉压低声音问道。
赵铁山神色凝重，低声道：“夫人，这孩子叫小栓子，是矿上灶房负责捡煤核的。我今晚在矿区外围巡查，发现他鬼鬼祟祟地想翻墙进咱们院子，被我发现后，他吓得差点晕过去，只说有人逼他往咱们家藏东西。”
“藏东西？”林晚玉心猛地一沉。
赵铁山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本大小的物件，递了过来。“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林晚玉接过，入手沉甸甸的。她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本蓝皮封面的账册！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只看了几眼，她的脸色就变了。这并非普通的流水账，里面记录的，竟是矿上近几个月来，一些见不得光的“私煤”交易！时间、数量、经手人、乃至部分隐秘的收益分配，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而几个频繁出现的经手人代号旁，赫然画着只有内部人才懂的标记，指向的，正是钱管事和周扒皮！
这竟是一本记录着周扒皮与钱管事勾结，盗采私卖矿上煤炭的秘密账本！
“他们……他们想让小栓子把这账本，偷偷塞到咱们家柴垛或者鸡窝里。”赵铁山的声音带着冷意，“然后，再派人来‘偶然’发现，栽赃夫人您勾结矿工，盗卖矿上物资！人赃并获，到时候，别说绣坊，只怕夫人您……”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林晚玉和陈志远都明白。一旦栽赃成功，轻则下狱，重则……家破人亡！周扒皮这一招，何其歹毒！
林晚玉握着那本沉甸甸的账本，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看向那个吓得浑身发抖的孩子小栓子，尽量放缓了语气：“孩子，别怕，告诉我们，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小栓子涕泪横流，断断续续地交代：“是……是周老爷身边的张……张麻子，他抓了我娘，说我要是不照做，就……就把我娘卖到窑子里去……还说事成之后，给我一块大洋……”
果然是周扒皮！
林晚玉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志远，去拿些吃的和伤药来。”她吩咐道，又对赵铁山说，“铁山兄弟，今晚辛苦你，暂时将这孩子安置在杂物房，看好，别让他出去，也别让外人知道。”
赵铁山点头：“明白。”
陈志远拿来一个冰冷的窝头和一碗水，又找出干净的布条和草药膏。小栓子狼吞虎咽地吃着窝头，看着林晚玉平静的面容，眼中的恐惧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和依赖。
“娘，这账本……”陈志远看着母亲手中的“罪证”，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林晚玉摩挲着账本粗糙的封面，嘴角竟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锐利的弧度。
“周扒皮想栽赃于我，却不知，他这是将一把能捅穿他自己心脏的利刃，亲手送到了我手里。”
她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能穿透黑暗，直刺周家大宅。
“这本账，是催命符，但用好了，也是我们……反击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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