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大亮，寒气刺骨。林晚玉将那块精心包裹的绣品紧紧揣在怀里，如同揣着一团火，一颗心却七上八下。她拒绝了志远和赵铁山的陪同，只身一人，踏着晨露走向镇上。
清水镇依着矿脉而兴，不算繁华，却也商铺林立。这个时辰，街上多是赶早市的菜贩和矿工家眷。林晚玉深吸一口气，率先走向镇上最大的一家绣庄——“锦云阁”。
铺面敞亮，伙计却带着三分势利。他漫不经心地展开林晚玉递上的布包，瞥了一眼那《湘江夜泊图》，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伙计语气不耐，“山水？黑乎乎的，既不喜庆，也不吉利。我们这儿只收福禄寿喜、牡丹凤凰，你这……针法也粗疏，线料更是下等。最多……给你五十个铜子儿。”
五十个铜子？连买回当掉耳坠的本钱都不够！林晚玉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知道自己的绣工并非上乘，但这意境、这画样，竟被贬得一文不值。
她试图解释：“小哥，这画样别致，意境……”
“意境能当饭吃？”伙计嗤笑一声，将绣品随手丢回柜上，“走走走，别耽误做生意。”
屈辱和失望像冰水一样浇下，但林晚玉没有争辩，她默默收起绣品，挺直脊背走出了锦云阁。接连又问了两家小些的绣庄，反应大同小异，甚至有人怀疑她这来路不明的绣品是偷来的。
希望一点点熄灭，怀里的绣品仿佛也变得沉重起来。当掉耳坠换来的钱正在减少，家里还有八张嘴等着。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站在嘈杂的街口，茫然四顾。目光最终落在那座与周遭灰扑扑店铺格格不入的二层小楼上——红袖饭庄。饭庄门口挂着红灯笼，虽未到营业时辰，却已有人进出，多是些穿着体面的账房、管事之流。
红姐……那个传言中泼辣厉害、交际广阔的女人。昨日赵铁山提及，若有门路，或可一试。
去吗？一个饭庄老板，会看得上绣品吗？会不会自取其辱？
想到孩子们饥饿的眼神，想到志远担忧的目光，林晚玉咬了咬牙。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红袖饭庄。
刚一进门，一股暖意夹杂着酒菜余香扑面而来。跑堂的伙计见她一身素色粗布棉袍，不像是来用饭的，正要上前询问，一个慵懒却带着穿透力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
“哟，这位妹子，看着面生啊？这么早，是用饭还是找人？”
林晚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账本后抬起头。她穿着一身绛紫色镶边旗袍，外罩一件软毛坎肩，云鬓梳理得一丝不苟，一双桃花眼流转间带着精明与打量，容貌算不上顶美，却自有一股成熟泼辣的风韵。
这就是红姐了。
林晚玉稳住心神，走上前去，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红姐安好。冒昧打扰，我姓林，夫家姓陈。今日前来，并非用饭，是想请红姐……看一件东西。”
“哦？”红姐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毛笔，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她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林晚玉虽衣着寒素，但举止从容，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和不易折弯的坚韧，不似寻常村妇。
林晚玉不再多言，将怀中的布包再次打开，双手将那幅《湘江夜泊图》绣品，轻轻铺在光洁的红木柜台上。
与绣庄伙计的反应截然不同。
红姐的目光刚一触及那绣品，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瞬间凝固！她“咦”了一声，站起身，俯下身子，仔细端详起来。她的手指轻轻拂过江面那用不同蓝色丝线绣出的粼粼波光，又落在远处那层次分明的山峦上。
“这画样……有点意思。”红姐喃喃自语，眼中闪过惊艳，“不是老一套。这水，这山，有真山真水的影子，难得是这股子清气，这意境……”
她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晚玉：“这是你绣的？”
林晚玉如实相告：“画样是我女儿所绘，由我执针完成。绣工粗陋，让红姐见笑了。”
“绣工嘛，确实算不上顶尖，”红姐直言不讳，手指却依旧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绣面，“但胜在心思巧，意境新！如今那些太太小姐，看腻了牡丹凤凰，说不定就爱这等清雅别致的东西。”
她沉吟片刻，抬眼看向林晚玉，眼中精光闪烁：“开个价吧。”
林晚玉心口一跳，她强自镇定，伸出两根手指：“二两银子。”这是她盘算好的，若能卖到这个数，便能赎回耳坠，再买些米粮，支撑一段时间。
“二两？”红姐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林晚玉的心沉了下去。
却听红姐道：“妹子，你这价开低了，是看不起我这饭庄，还是看不起你自己的东西？”她伸出三根手指，“三两！我买了！”
三两！林晚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红姐看着她惊讶的样子，笑了笑：“我红姐做生意，向来公道。这东西值这个价。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玉，“我有一个条件。”
“红姐请讲。”
“十天内，再给我绣一幅。尺寸要大一些，花样要更繁复些，”红姐眼中带着试探与期待，“就绣……《百鸟朝凤》，可能做到？”
《百鸟朝凤》！这可是大件，极其考验耐心和技艺！
林晚玉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这不仅是又一笔收入，更可能是一条稳定的生计！她想到了盼娣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想到了母女二人昨夜的合作无间。
一股久违的勇气和豪情在她胸中激荡。
她迎上红姐的目光，不再有丝毫怯懦，清晰而坚定地答道：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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