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霁闲来无事,在村里慢慢踱步,熟悉环境。
青石板路蜿蜒,两旁是错落的老屋和新楼。行至一处院墙外,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一个清亮却极具攻击性的年轻声音极具穿透力:
“我看婶子您这嗓门不去村口唱大戏真是屈才了!我家墙根地下那几棵葱招您惹您了?您家鸡飞过来啄了,我没找您赔我的葱,您倒先怪我的葱绊了您鸡的脚?这道理您昨晚梦里跟周公学的吧?新鲜得很啊!”
程霁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正站在一家院门口,双手叉腰,身姿挺拔。
十**岁的年纪,一头乌黑的短发利落不羁,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唇色是天然的嫣红,抿着一丝讥诮的弧度。
最惹眼的是那双桃花眼,眼尾微挑,本该是含情脉脉,此刻却喷射着灼人的怒火和十足的战斗力,勾魂摄魄里带着扎人的刺。
他四肢修长,简单的T恤牛仔裤穿在他身上,愣是穿出了几分嚣张又漂亮的味道。
对面的中年妇女似被他连珠炮似的话噎得满脸通红,气势明显矮了一截,张着嘴却接不上话。
程霁的脚步顿住了。
老村长早上的那些描述——懒、嘴毒、不务正业——瞬间有了无比鲜活的画面。
不过,他还种了葱呢,程霁心想。
但他此刻注意到的,却不是那张嘴吐出的火力。
而是那人吵架时极度张扬的鲜活神气,那因为激动而愈发秾丽的眉眼,以及那双因为站着吵架而显得格外笔直修长的腿。
确实……很好看。是一种带着野性和攻击性的漂亮,像山涧里突然蹿出的火焰。
那人还在输出,逻辑清晰,比喻刁钻,骂人不带脏字却能把人气厥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看着老实巴交、面露难色的老年人匆匆走到那院门口,他一把拉住年轻人的胳膊,低声劝道:“哎呀,行了行了!季川!少说两句!都是邻居……”
季川。
程霁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原来是他。
那劝架的老人一出现,原本被季川怼熄了火的婶子像是瞬间找到了靠山和观众,腰杆一挺,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带着哭天抢地的腔调开始撒泼:“哎哟喂!没法活了啊!小辈都骑到头上拉屎拉尿了啊!欺负我啊!大家快来评评理啊!”
她一边干嚎,一边夸张地跺着脚,双手拍着大腿,上演经典的农村“泼妇手势舞”。
季川极其不屑地“呸”了一声,声音不大,侮辱性极强。
这一声“呸”如同点燃料炸药桶。
那婶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手指几乎要戳到季川鼻子上,踱着脚,用尽全身力气“呸呸呸”地回了过去,唾沫星子横飞。
季川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眯,里面闪过一丝恶劣的光。
他一把推开旁边还想和稀泥劝架的大爷——动作看着没用力,但那大爷愣是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那婶子面前。
接下来的一幕,让站在不远处的程霁瞳孔微微放大,脸上露出一眼难尽的表情。
只见季川,这个唇红齿白、貌美腿长的年轻人,竟然毫不怯场地……跟那婶子对跳起了“手势舞”!
他学着那婶子的样子,也跺脚,且跺得比他还有节奏,也拍大腿,且拍得啪啪响,力道十足,身体灵活地左右摆动,甚至……还加入了一点即兴的、街舞似的扭胯动作!
他的动作幅度更大,更有力度,也更……气人。明明是在撒泼,由他做出来,却硬生生带出几分奇异的节奏感和一种近乎嚣张的漂亮。
那婶子的“舞步”瞬间被比了下去,显得笨拙又老套。
“呸!老不羞!说我欺负你?你撒泼打滚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个儿的脸面?”
“呸!连只鸡都看不好,啄了我的葱还有理了?这道理你是跟村口的赖皮学的吧?”
“呸!再嚎大点声!正好让大家都来看看你是怎么讹小辈的!”
他一边“舞动”,一边嘴皮子利索地输出,词儿都不带重样的。
程霁:“……”
他活了两辈子,商场上的奇葩、酒桌上的疯癫见过不少,但这种阵仗真是头一回见,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力过于强大。
他下意识地想皱眉,觉得这实在有些……不雅观,有碍观瞻。
但他的目光却像被钉住了一样,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个身影。
如果忽略这场合和目的……那人的手,腰,腿,动起来可真漂亮。
手臂挥舞时带出的线条流畅有力,窄腰扭动时带着一种天生的柔韧和恰到好处的劲道,长腿跺地时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种不管不顾的张扬。
像一团燃烧的、带刺的火焰,明知道靠近会烫伤,却依旧吸引人的目光。
程霁微微眯起了眼,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这个季川,果然……名不虚传。
他看着季川和那婶子如同两台功率全开的对轰喇叭,外加一场动作夸张的“街头斗舞”,直到双方似乎都耗尽了体力,才以一种诡异的默契同时休战,各自撂下一句不痛不痒的狠话,一个扭身回屋甩上门,一个哼着小调拍拍手走人。
这场闹剧才算落幕。
程霁摇了摇头,心底那点奇异的感觉挥之不去,他转身继续散步,将那片重归“宁静”的战场抛在身后。
转眼便是清明的前一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薄云,给青砖黛瓦的村落笼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祠堂的偏房里,已然堆起了小山似的金箔元宝、婴儿手臂粗的长明红烛,以及成捆的上好檀香,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特有的气息。
按照惯例,程家不少在外的人今日都会赶回,程霁接到电话,他大伯和小叔大约下午三点才能到村。
程霁也去了祠堂帮忙。
村长程安家的女眷们围坐在一起,手指翻飞地叠着元宝,银箔金纸在他们手中窸窣作响。见程霁进来,老村长连忙客气地迎上前。
“小霁来了,正好正好。”程安笑着,“三牲、水果、糕点、酒茶那些还在准备,眼下有件要紧事,得麻烦你帮个手。”
他引着程霁走到一张方桌前,上面放着一叠裁剪整齐的白纸,约莫A4大小,纸张厚实,每一张上都用特制的凿子打出了一排排规整的铜钱状孔洞。这便是祭祖中最高规格的“货币”——“大银”。
“安叔,这是……”程霁看着那叠纸,隐约想起记忆中,执笔书写“大银”似乎是由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做的。
老村长像是看出他的疑虑,慈蔼地笑了笑,拿起那整叠“大银”熟练地一抖,细碎的白色纸屑纷纷扬扬落下。
他温和道:“规矩是老的,人总是要新的。以后这些事,终究是要交到你们这些年轻人手中的。”
他取过新开封的朱砂墨块,在程霁研磨好的墨汁中化开,那红色鲜艳而庄重。
老村长执起笔,饱蘸朱砂,在第一张“大银”的中央,竖直运笔。
程霁立在一旁静静观看。只见书写分为三部分:最上方是抬头,写的是流通地及所敬奉祖先的名号;中间是竖写的巨额币值与祈福铭文,皆为繁体;最下方则是献祭的子孙名讳。
老村长稳稳地写完“程氏子孙敬奉”几个字后,便将笔轻轻搁下,看向程霁,目光里带着几分期许:“小霁,你来。这手写的‘大银’,每一笔朱砂,落下的都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连通着先辈,也系着我们这些在世的。”
程霁闻言点头,他不再推辞,接过了笔。笔尖蘸满殷红的朱砂,落在雪白的纸上,郑重地写下对先祖的追思与敬奉。
祠堂偏房里很安静,只有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三点整,程霁的手机准时响起,是大伯他们到了村口。他恰好写完最后一张,仔细将笔放好,这才向老村长辞行。
老村长热情道:“晚上都来家里吃饭,你大伯小叔他们也一起来,已经让你婶子准备上了,祭祖前一家人吃顿饭,是礼数,可不能推辞。”
程霁应了下来。
与此同时,村东头。
季川上午溜达着去了趟镇上,不像别人大包小包,他只买了些最简单的香烛和一小叠纸钱,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拎着回来。
进了他那略显冷清的小院后,他就再没出过门。
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也不知那貌美嘴毒的小混混,独自一人在清明前夜,想着些什么。
清明日的坟山,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肃穆与喧杂。
程氏一族十几口人,男女老少皆有,沿着蜿蜒的山道迤逦而行。
程霁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衬衫,身姿挺拔沉默地走在了人群中,与周遭略显嘈杂的族人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山道上野草疯长,荆棘横生,需要人在前头用镰刀开路。
挥汗如雨的,除了程家几个在队伍前头的年轻后生,还有季川。
季川独自一人,来得很早,远远走在在另一条道上,他嘴里叼着根草茎,龇牙咧嘴地挥舞着镰刀,白皙的手臂上已经划出了好几道鲜明的红痕,看着有点狼狈,却又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
程霁站在人群里,看了他好几眼,但很快季川的身影就走远了。
祭拜过程按部就班,香烟缭绕,纸钱飞舞,鞭炮声此起彼伏。程家人多,仪式也繁琐。
季川祭拜完父母、祖母后,就开始在坟山边缘的一片区域转悠,寻找他爷爷的坟。
老爷子去世早,家里那时困难,没立碑,每年清明,季川都是靠记忆和地形“猜”个大概位置,差不多就祭拜了。
今年这片区域的草长得尤其疯,他来回走了几趟,更加不确定了。
最后他瞅准一个微微突起的、看起来颇有“坟相”的土包,认命地撅起腚,吭哧吭哧地开始割周围的杂草。
他干得认真,额角冒汗,总算清理出一片光秃的地面。然后便蹲下来,从塑料袋子里拿出纸钱、香烛,摆开,点燃。
纸钱烧得很旺,火焰跳跃着映亮他沾了点灰却依旧漂亮的脸蛋。他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跟爷爷说些什么。
做完这一切,他拿出最后一挂小鞭炮,正准备用香引燃。
就在这时,前方猛地传来老村长又急又气的一声吼:“季小子!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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