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盯着地上瘫软如泥的少年,眉头拧成了结。
片刻迟疑后,她朝阿团招招手,示意帮忙将人弄到床榻上去。
阿团刚套上那身略显宽大的棉衣,下摆拖沓,让他走起路来有些笨拙迟缓,好在衣袖还算合身,不影响动作。
可这少年看着瘦,实际分量却不轻,比姜姒还高出半个头,身板结实,加上昏迷后全然放松,死沉死沉,活像扛了头死猪。
姜姒咬紧牙关,扣住少年一边胳膊,阿团在另一侧勉力抬起腿脚,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踉踉跄跄地将人半拖半抬地弄上了那张还算宽大的床榻。
一番折腾下来,姜姒额角沁出细汗,胸腔起伏,呼吸都重了几分。
她看着榻上并排躺着的少男少女,一个昏迷不醒,一个虚弱昏睡,她不放心的探了下少女的额头,并未发热,稍稍安心了些。
接着俯身,草鞋上的泥雪化成水冻成冰茬子,一大块正连着鞋底,她将那双几乎冻硬的破草鞋薅起来挪了个位置,与少年的棉鞋放在一处,又把有些凌乱的被子往他们脖颈处掖了掖,确保冷风钻不进去。
幸好这土炕足够宽大,他们四个半大孩子挤一挤,倒也能勉强躺下。
只是被子不够,必须再找一床来。
姜姒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
目光一转,落在安静坐在炕沿的阿团身上。
小家伙穿着不合身的棉衣,坐得笔直,呼吸平稳,小脸上一片沉寂,仿佛刚才费劲搬运与他无关。
这副过分淡定的模样,让姜姒觉得有些好笑,可笑意还未达眼底,一丝疑虑便悄然浮现。
刚她累得气喘吁吁,没顾上细看,此刻静下心来,越发觉得阿团安静得过了头。
但除了那双妖异的眼瞳和超越年龄的沉静,他似乎没什么奇怪的。
嗯,如果忽略那几乎从不变化的表情,面瘫大概算是一种病吧,算不上怪。
姜姒无所谓地眨了下眼,将念头撇开。
她伸手,把疑似发呆的阿团塞进尚有暖意的被窝里,低声交代:“乖乖躺着,姐姐去找床棉被就回来。” 说完,便转身,毫无顾忌地再次踏入楼下的黑暗中。
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
榻上的阿团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静默地坐起身,动作轻巧地将脚上那双同样破烂的草鞋脱下,整齐地与其余两双摆放在一起。
随即向后靠去,瘦小的脊背贴上冰冷粗糙的土墙,一双异瞳在昏黄跳跃的烛光下,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幽幽地定格在敞开房门外的黑暗深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深不见底。
直到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阿团才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迅速滑回被窝,连侧卧的姿势和手臂摆放的位置,都与之前分毫不差。
姜姒扛着一床略显沉旧的厚棉被,收敛气息走进屋。
映入眼帘的便是榻上三人“安然入睡”的景象——如果忽略最外侧少年微微翻起的些许眼白,这画面甚至称得上温馨。
要是今晚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就更好了。
姜姒晃了晃头,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将这荒诞的念头压下。
她弯腰,将棉被展开,仔细铺好。
正准备躺下歇息,目光不经意扫过炕沿下,那里并排放着三双破烂不堪的草鞋,以及一双质朴但厚实的棉鞋。
这几双鞋突兀地并置在一起,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痕迹。
她蹙眉凝神,想要捕捉那瞬间的异样感,却只觉得一片空白。
“奇怪,肯定是太累了,都开始出现幻觉了……”她低声咕哝了一句,甩开这莫名的感觉,吹熄了手边摇曳的烛火。
天光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格子窗,朦胧地照亮房间。
姜姒猛然惊醒,胸口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腰间似乎还被什么紧紧箍着。
她皱着眉,有些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掀开被子一角。
阿团不知何时钻进了她的被窝,整个小身子蜷缩成团,紧紧贴在她怀里,脑袋深深埋在她胸口,只露出柔软的发顶。
怪不得做了一整晚贞子笔仙齐上阵的噩梦。
姜姒疲倦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猛地睁开,警惕地看向床铺最外侧。
那个少年依旧保持着昨晚被他们搬上去的姿势,双眼紧闭,呼吸平稳,似乎还没醒。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底一丝疑虑悄然浮现:这少年,昨晚吓成那样,现在睡得这么沉?是心大,还是……缺心眼?
她又观察了下还在昏睡的少女,心中盘算着一会找些冻伤药回来。
假寐了片刻,姜姒打起精神,轻轻动了动,试图将像八爪鱼一样扒着自己的阿团弄下来。
刚一低头,却直直对上了阿团清醒无比的眼睛,那琥珀与鎏金交织的眸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邃,正静静地望着她。
姜姒一愣,到嘴边催促他起床的话卡住了。
阿团却先开了口,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却又异常平稳:“姐姐,我跟你一起。”
姜姒动了动唇,最终只吐出两个字:“随意。”
两人一前一后悄声下楼。
楼下堂屋里,那老妇人正端着一口冒着热气的陶锅从连接厨房的小门走进来,锅里是熬得浓稠的粟米粥,散发着朴素却温暖的食物香气。
看到姜姒和阿团,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但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将锅放在堂屋中央的木桌上,又转身去拿碗筷,自顾自地忙碌着,仿佛他们只是两个不相干的暂住客。
这种反应让姜姒有些疑惑。
他们这三个来历不明,昨夜还强行闯入的人,不应该被捆得结结实实,或者至少被严密监视起来吗?就算她昨晚那番话忽悠成功了,也不该如此平和地准备好早餐,而是一番质问。
这绝对不正常。
以她看小说多年经验来看,这整个小镇,应该是暗藏乾坤,比如是什么邪修的据点,如果有人闯入,这里的人家便理所当然的把他们当成坏人,抓去献祭?
各种阴暗的念头潮水般涌出,她视线扫过粥锅、碗筷,以及老妇人干瘪的手。
没有异常,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
但她注意到,拿碗时,手指在其中一个碗沿似乎无意识地多停留了一瞬。
紧接着老妇人转身,朝他们缓慢的走来,把擦干净的一摞碗放在桌上,还给两人乘了粥,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趁热吃吧。”自己却并没有坐下一起吃的意思,而是转身去收拾灶台。
这么热情,下药了吧?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回想起昨夜敲门无人应答,甚至纷纷关窗的诡异情景,越想越觉得可疑。
那或许不是冷漠,而是某种心照不宣的规则,避免打扰“猎物”入瓮?
心中警铃大作,姜姒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拉着阿团桌边坐下,观察着碗里的粥,米粒饱满,热气腾腾,闻起来也只有谷物本身的清香。
碗也是普通的碗,没有奇怪的纹路或残留物。
看起来越无害,说不定才是最致命的。
姜姒保持怀疑,并没有动筷,而是用指尖悄悄蘸了一点粥水,凑到鼻尖更仔细地闻了闻,依旧没有异味,除了粟米的微甜和温热,没有任何苦涩或其他奇怪的味道。
但这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都修仙了,她不知道的奇药肯定也多的是。
一番推测下来毫无收获,她眼神凝重的看向阿团,示意他先别吃。
阿团安静地坐着,一双异瞳从身旁人绷起的下颚线挲过,又落在粥碗上,淡色的唇微微上扬瞬又恢复原状。
姜姒端到嘴边,作势要喝,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定着老妇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老妇人仍然背对着他们,擦拭灶台的动作略显迟缓,似乎并没有特别关注他们是否进食。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嘎吱嘎吱”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李轩昂扭扭捏捏地走下来,脸颊泛红,眼神躲闪。
“奶、奶奶……”他小声叫道,目光在接触到桌上的粥时,很自然地走过去,自己动手盛了满满一碗,然后“呼噜呼噜”地大口喝了起来,一边喝还一边含糊地说:“饿死我了……奶奶熬的粥最香了!”
姜姒仔细观察着李轩昂。
他的反应非常自然,喝粥的动作毫无迟疑,脸上只有少年人晨起饥饿的迫切和对食物单纯的满足,没有任何异样。
而且,老妇人看到孙子喝粥,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阻止或异常的神色,只是习惯性地责备了一句:“慢点吃,没个吃相!”
难道……是她想多了?药只下在他们碗里?可老妇人怎么确定她和阿团会用哪只碗?
姜姒决定再试探一下。
她放下碗,对老妇人笑道:“婆婆,这粥熬得真香,里面是加了什么特别的香料吗?闻着和平常的粥不太一样。”
老妇人擦拭的动作顿了顿,头也没回,语气平淡地解释道:“哦,加了点后山采的醒神草根,磨成粉放一点,提神醒脑,我们这儿早上都习惯放点。你们外乡人可能吃不惯。”
醒神草?听名字倒不像是迷药。
姜姒踌躇着端起碗,进退两难,虽说按书里的剧情,她还没出现,不会嘎在这里,但眼下一切早已混乱,即便能够保证活这,但中途遭受的磨难可逃不了。
阿团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粥,迎着姜姒不解的目光,他拿起木勺,舀了一小勺,准备送入口中。
姜姒瞬间猜到他的意图,面色一沉,抬手拍开他的手腕,拦下里他的动作。
她重新取过一个勺子,在自己碗中搅动几下,舀起半勺,起身递到一旁发愣的少年面前,微微一笑,解释道:“我们家有个规矩,在朋友家做客时,碗里的第一口饭,须得主人家先尝…若是违背了,夜里老祖宗便会来把人带走……”
“所以,你能答应我这个请求吗?”
那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尤其听到“鬼”、“带走”几个字时,浑身不由一激灵。
他们可是同住一间屋的,万一那老祖宗找错了人,把自己带走了可怎么办?!
“好说,好说!既然是你们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自然不能违背!”
说完,他张嘴“嗷呜”一口,便将勺中的粥舔了个干净。
姜姒一直留意着老妇人的反应,只见她初时有些惊讶,随后并无其他异样。
嗯?表情变了。
哦,原来是那少年顺手端起阿团的碗,也“咕噜”喝了一口。
老妇人的神情便从惊讶转为了明晃晃的嫌弃。
确定了没事后,姜姒把那个勺子塞进少年的碗里,直接端起碗吸溜吸溜喝完了,随即又去乘了满满一大碗,同样飞快喝完。
连干四碗,她终于感到了饱足。
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姜姒满足地喟叹一声。
好险,差点就饿死了。
饿了两天,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头一回吃上一顿像样的饱饭。就算这粥里真有毒,而这祖孙俩事先服了解药,她也认了。
总比做个饿死鬼强。
但这种可能性极小。
她的意图如此明显,那小的缺心眼看不出来也就算了,可老妇人历经风霜,昨晚展现的魄力非同一般,说看不出这漏洞百出的借口,姜姒是决计不信的。
方才她如果出手阻拦,以自己和阿团两个虾兵蟹将,对上这祖孙俩绝无胜算。
而她没有阻拦,本身已说明了一切。
但凡让姜姒察觉出一丝不寻常,她都绝不会喝下这碗粥。
但没有。
老妇人只有惊讶怀疑,以及了然之后的坦然,还有对自家孙子那毫不掩饰的嫌弃。
姜姒侧头看了眼换了碗粥正小口喝的阿团,眉头微蹙。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情形。
没出事万事大吉,可真出了事呢?
那又怎?难道要她感天动地以身相殉吗?
姜姒在心底嗤笑一声,答案再清楚不过。
当然不。
她只会诚心诚意地为他痛哭一场,哀悼他的逝去,然后大道朝天随便再选一边,或是转身踏上自己的路,天地之大,随处可往。
这次是她太过紧张了。
什么献祭的阴谋,什么昨夜的冷漠与今晨的“款待”,都只是这些镇民在见过“世面”之后的一种自保式的谨慎。
他们大抵确实见过些不寻常的修士或妖兽,知道外乡人可能带来麻烦,因而选择闭户不出。
可一旦确认来人“无害”,或因自家孩子的意愿而不得不与之接触时,他们也会显露出寻常人的一面,甚至带着底层百姓特有的“好意”。
譬如这碗添了所谓“提神醒脑”草根的粥,于他们而言,或许只是对“寻仙之人”一种微妙的示好与应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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