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寿宴正在夏日,四下的时令果子正好陆续下来,一棵一棵带泥入盆,由人力背回燕京城,精心侍候一路,正好能赶上在皇帝的寿宴上摘下一颗来装盘。
褚师煊刚刚袭爵,对宫里繁琐的礼训和身上繁杂的官服都无比厌烦。所有人见到他都会躬身给他道喜,他也不知道眼下父母新丧不过一年,有什么好恭喜的。
但是张其英告诉他:“你大了,肩上是整个侯府。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但是今晚,你必须给我打起精神来。”
为了祖母,褚师煊总算从“病榻缠绵”的状态里短暂清醒了。
他跟着张其英落座,脸色仍旧不好看,张其英替他与周遭大臣寒暄,他盯着眼前的一盘子荔枝瞧。
一二三四五。
五四三二一。
数来数去没什么新意,褚师煊后背燥热满心烦躁,伸手拿了一颗来放在手里捏来捏去。
“这荔枝可是金贵东西,侯爷还是别糟蹋了的好。”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褚师煊被张其英一碰胳膊,咽下心里火气,丢了手里的荔枝站起来,躬身行礼一套流程,跟着张其英说“见过太子殿下”。
那颗荔枝他没丢准,咕噜咕噜滚下桌子,正碰在一个人脚边。
褚师煊眼睛垂着,就看着那颗饱满的荔枝上搭住了三根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指。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圆润的弧度像是精心打磨过的。那手指的主人一动,指头上微微支着的筋更明显。
褚师煊的眼神不由得随着那只手的动作抬起来,落在对方窄且冷白的脸上。
没什么血色的一张脸,嘴唇都透着一股气血不足的粉红,整张脸雪雕玉琢,一双瞳仁黑沉沉的,像是他冬天时候安在雪人脸上的黑玉棋子。
好看,却也没什么生气。
那尊漂亮的雪人把荔枝放在太子殿下手里,便安静立在一旁,眼神落在褚师煊身上,又毫无波动地移开。
没穿官服,也不是内侍。
“这荔枝千里迢迢从岭南而来,一路上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谢昭两指捏着那颗珍贵的荔枝,看着一脸心不在焉的褚师煊,笑笑,“这好不容易才上了桌,侯爷可要好生珍惜才好。”
张其英听了这话,脸色没变,但是脸颊微微抽动一下。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得身旁褚师煊说:“微臣听闻殿下孝顺,亲自操持了这场寿宴。如今一看还真是如此。放眼望去全是奇珍异宝,光是岭南的果物都能每桌两盘。”
他同样黑沉沉的眼珠看着谢昭,声音冷淡:“能这般劳心费力哄得陛下开心片刻,微臣还真是羡慕殿下能尽情尽孝。”
谢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煊儿!”张其英低声怒道,“不得放肆!”
“老侯爷悲去,陛下连同殿下都伤心非常。”谢昭身边的雪人开口了,“殿下惦念侯爷,特来垂问,还望侯爷能略收伤情,别糟蹋了殿下的心意才好。”
“阿桢,”谢昭仍是看着褚师煊,声音温和,“不妨事的。”
又被张其英碰了一下胳膊,褚师煊抿了抿嘴,行礼:“微臣失言了。”
他满心愤懑,却不得不跟谢昭虚以危蛇,眼神偶然落到那个安静的“阿桢”身上,跟他目光相撞,总能抿到其中若有似无的警告。
——雪人也能警告人么?
褚师煊不由得想笑,他伸手拿起一颗荔枝,当着谢昭的面捏破,指尖拈着那莹白的果肉送进嘴里,笑道:“殿下莫忧,这荔枝既然上了桌,微臣就不会浪费,自能吃得掉。”
一场寿宴,变成了明晃晃的警告和挑衅,但是张其英并没有责备他,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后来褚师煊才明白,镇北侯府已经成了朝堂是亟待清除的弃子,他的爵位能保住本身就是不容易的。
年轻的军侯心里燃烧着愤怒,兔死狗烹的局面让他难以忍受。
退场?他凭什么退场?谁来接棒?那个成了客卿的漂亮雪人吗?
那个叫徐和桢的人除了能跟皇帝讨论一些虚无缥缈的佛法之外还会做什么?
以空言获取官位,这也能称为光荣吗?
用依附获取尊容,这也能值得骄傲吗?
褚师煊坐不下去,中途离场,在蛙声一片的湖水旁扔石头泄愤。
“侯爷别砸了那些青蛙。”身后传来一声冷言冷语,“他们还得回家呢。”
褚师煊心头火起,转身就把石头掷了过去:“你说什么?!”
他憋着火,手上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这一下,就把徐和桢砸得捂着胳膊痛叫一声。
褚师煊一怔,看他那片本就发粉的嘴唇一下子变得惨白,他赶紧跑过去,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抹不开面子:“你、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禁……谁让你乱说话!”
徐和桢拂开褚师煊无措的手,捂着右臂恨声道:“侯爷真是喝醉了,宫内便如此无状,当真是纨绔不堪,难成大器!”
褚师煊气得眼眶通红,他瞪着徐和桢,粗声粗气:“我自是个纨绔,我爹娘疼我一场,本也没想着我能这么快就袭爵!”
他这么多天压抑着的悲伤和愤懑在这个同龄人面前不自主地倾泻而出:“你不过是凭着依仗太子才在御前说上了几句话,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能知道什么!”
“几句话?”徐和桢扬起一个冷酷的笑容,他抬起下巴,反倒颇有些倨傲,“按照侯爷说辞,我不过几句话就能成当朝客卿。那侯爷你呢?”
褚师煊气结。
“做纨绔还得意起来了,”徐和桢满眼嘲讽,“趴在不可挽回的事情中全然伤情能有什么用?!难道只有你一个人因为这件事伤心?难道张老夫人就不难过?”
“她早年丧夫,中年丧子,现在你又这么扶不起来,你可知她心中苦楚?”
徐和桢看着褚师煊又是难堪又是难过的脸色,狠话浮上来又咽进去:“有功夫在这里言行无状四处闯祸,还不如跟在长辈身后乖乖袭爵得强!”
他说:“那么多人指望着你,还有人为你打头阵铺路,你可别再不知足了!”
徐和桢说罢,扶着胳膊转身便走,扔下褚师煊一人在湖边发愣。
许多事就是如此,周遭再多劝慰也比不上来人当头棒喝。
褚师煊终于接受自己是镇北侯这件事了,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那年夏天,蛙声遍地,池塘周边,捂着右臂的少年冲他当头怒骂:
“那么多人指望着你,还有人为你打头阵铺路,你可别再不知足了!”
要说起来,徐和桢还真能算得上是褚师煊的贵人。
那现在他报恩的方式,就是转过头来为徐和桢做那个铺路的人。
“自然是要带他去。”褚师煊点点头,“他会大放异彩。”
“自然是要带着徐公子去的。”
徐府之中,谢昭坐在正厅,端着茶杯微笑着看着徐奕深:“徐大人,我这次前来,就是想替徐公子做这个引路人。”
徐奕深扶着膝盖,沉思片刻:“殿下的意思是……”
“我既亲自来了,就不想再背着许大人说话。”谢昭放下手中茶杯,正色道,“寿宴之上,徐公子会成为你我的利器。”
徐奕深久居官场,这句话一出来,他的心瞬间狂跳起来。
“说起来也要感谢徐大人你啊,把人放在佛寺那么久,想必令郎的佛法必定研读得极为深奥。”谢昭轻笑出声,“正巧了,父皇一直在寻找研习佛法之人。徐公子满身佛气,自然是上乘人选。”
“殿下能看重小儿,微臣不胜惶恐。”徐医生暗自打量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皇子,问道,“只是到时候殿下……能给徐家带来什么呢?”
“自然是徐大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谢昭的声音轻而蛊惑:“官职、地位、家世、名声……徐大人不妨赌赌看,是我活得久,还是我三哥活得久。”
徐奕深眼神中带了些震惊:“殿下你……”
“我不想浪费时间周旋太久。”谢昭摆了摆手,“徐大人你也不想把前尘往事都袒露在众人面前吧。”
他在徐奕深惊愕的眼神中撑着下巴思索:“那个蓝若寺里突然暴毙的僧人,还有被藏起来的长子,以及十年前那个投缳自尽的……”
“殿下!”
谢昭看着站起来的徐奕深,弯起嘴角:“徐大人?”
徐奕深喉头发涩,他用力吞咽两下,缓慢拱手:“微臣……愿凭殿下驱使。”
“徐大人是聪明人。”谢昭一脸轻松地站起来拍了拍手,“好了,听说令郎病了,我去看看。”
徐奕深眼神有些迷惑:“川儿?”
殿下他怎么会突然想到川儿?
“既然徐大人入我麾下,那我自然是要多番照拂的。”谢昭拍了拍徐奕深的肩膀,“快把阿桢接回来吧。”
他给徐奕深看了看那枚石佩:“他在侯府,实在是有诸多不便。”
“是。”徐奕深躬身领命,“微臣明白。”
他看着谢昭跟着家丁离开,心潮浮动之下快速捏紧了方向。
“徐和桢……”他喃喃自语,“徐和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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