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四十三年,初夏。融融春日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尾巴,人间已经换了一番天地,暑气上涌,凉意已退,就算是夜晚也不用再披外衣。
徐和桢穿着一套荷色的圆领袍,在元宝的带领下穿过那一整面蔷薇花墙,带着那一身甜蜜的蔷薇香气走向凉亭,在亭外阶下拱手:“下官见过侯爷。”
褚师煊披了件同色的锦帛,不是见客的装扮,脸上病容稍霁,那片常不饶人的嘴唇也有些褪色。他支着一条腿窝在垫了厚软垫的圈椅中,神色淡淡,眼中盛着笑意:“我还在病中,无力回礼,徐大人自便就是。”
元宝将凉亭周围的白纱帐放下来,远远站到一旁去了。
“怎么天气越来越暖,反而得了风寒?”徐和桢走到桌前坐下,“该在屋里待着,干嘛来这里吹风。”
“屋里闷。”褚师煊仰了仰头,露出他喉间那块锋利的软骨。声音实在是懒散:“出来透透气。”
徐和桢看他神色倦怠,叹了口气:“我自是知道你伤心,可这也没办法。”
“没办法?”褚师煊的眼睛里和心里都蒙上了一层滚烫的雾,“也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确实没办法。”
徐和桢沉默了。
“徐大人怎么不说话了?”褚师煊看着沉默不语的徐和桢,惨然一笑,“大人熟读圣贤书,比我这一介武夫要懂得多,那烦请赐教,我该如何宽心?”
徐和桢看了褚师煊半晌,伸手拎过茶壶,站起身来给褚师煊倒茶:“何必想得这么悲观,你我既为臣子,君上说了什么,照听照做便是。”
他手里的茶壶被人稳稳托住了。
褚师煊神情看起老非常复杂,有点不解,又有点生气:“你当真这样想?就这样任人宰割?”
“……宰割?”徐和桢皱起眉,“没有这么严重。”
“把武将圈养,割除他的兵马武器,清除他的亲朋好友,再废免他搏命才来的世代功勋,”褚师煊皱眉道,“这还不严重吗?这还不算宰割?”
徐和桢和他僵持片刻,泄气地松开手坐回去:“我今日来不是为了跟侯爷辩论,只是探病。”
“探病?”褚师煊心头泛起酸苦,方才眼中刚见到徐和桢时的柔和笑意退了个干净,“徐大人,你是来探病,还是奉命来游说,我心里还是清楚的。”
徐和桢觉得心里一塌,好像有什么地方突然空了一块儿。
他确实领命而来,但他不想履行。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为何产生,徐和桢不想思考,好像只要关于褚师煊,他的思考能力就被夺走了一样。
褚师煊看徐和桢沉默,心里有些不忍。他这段时间告假在家,已经几天没见到徐和桢了,眼下好不容易见到了,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跟徐和桢吵架生闷气上。
想到这里,褚师煊放下那条踩在椅子上的腿,坐正了身子:“好了,不说了。一笔糊涂账。”
他是想揭过这个话题的,但是现在徐和桢不让了。
“你觉得很憋屈是吗?”徐和桢看着褚师煊,“侯爷,你天生就是在福乐窝里的,一生顺遂,平安喜乐,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现如今骤然陷入风波,我自知道侯爷心里不好受。只是,过刚易折,侯爷也要学会服软才好。”
褚师煊听笑了,他一下子又靠进椅子,看着徐和桢:“徐大人要我如何服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任凭那群人对我侯府拆骨喝血,扒皮吃肉?”褚师煊病色的脸上露出一些气愤的红来,“我自是知道忠君之道,只是这过河拆桥之君、鸟尽弓藏之举,又让我如何信服?如何尽忠?!”
他直接站起来,那片荷色锦帛从肩头滑落:“若我后退一步,那接下来就是后退无数步!百年侯府,镇北军营,谁能容许我后退服软求生?!”
徐和桢看着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那你待如何?”
褚师煊看着徐和桢雪白的脸和湿润的瞳仁,反问道:“燕京城内达官显贵如过江之鲫,腌臜事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我不信你全然不知晓。我只问你,若你是我,你当如何?”
徐和桢好像一直在沉默,他没用的沉默让褚师煊的心头像是被小火煎烤、浓烟熏炙,褚师煊忍不住撑着桌子咳了两声。
徐和桢赶紧站起身来,端着茶递过去,看他一脸紧张忧愁不像作假,褚师煊猛然握住了徐和桢的手。
温热的茶水溅在他们的手上,徐和桢想挣,又放弃。他们离得很近,褚师煊的视线从徐和桢的嘴唇上滑倒眼睛。
“我不信你真是石头做的。”
他尚在病中,掌心里蕴藏着微微的凉,声音也低,一下一下敲着徐和桢的心:“现在你跟我一样,就站在他们面前,你会怎么办?”
“你站在了他们面前,你会怎么办?”
徐和桢的眼神没有焦点,茫茫然一片,身边人叫他好几声才听见:“什么?”
明嘉站在他身边看他一会儿,开口说:“刚才有人来说,先生今日告了假,书塾休假三天。”
“哦。”徐和桢应下,眼神看向身边空荡荡的座位。
燕京城内亟须修整,京兆尹府左支右绌,褚师煊和游朗继续巡街去了。
“徐公子今日看起来心神颇不宁静啊。”明嘉看他魂不守舍,“真是不多见。”
“让明公子见笑了。”徐和桢站起来收拾东西,“明公子不回去吗?”
“要回去的。”明嘉笑笑,“先走了。”
“欸等等。”
明嘉转身,看着欲言又止的徐和桢。
“我对燕京城内不甚了解,明公子能不能带我一同出去,我想……”徐和桢的指甲轻轻抠着指节,“我想去街上看看。”
坍塌的粥场正是珍玉坊开设的,褚师煊与几人合力搬开一根木桩,“轰隆”一声,露出底下遮掩着的锅灶来。
“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吗?”褚师煊蹲在地上,手指摸了摸焦黑的土层,“怎么就塌了。”
“现在还看不出来,”游朗摇摇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木质结构落进锅灶,本来就易起火,再上上下下砸一通,里里外外踩一遍,很难看得出什么来。”
此次坍塌还引发了规模不小的火灾,珍玉坊和周围民居都有或多或少的牵连。褚师煊看着四下破败的景象,叹了口气。
古曰“天子一跬步则皆关民命”,自以为是的上位者不会把普通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之前是,现在也是。
“欸那个不能吃!”游朗突然看见了什么,赶紧跑过去,拿开脏兮兮小孩手里的脏馒头,“这个脏了,不能吃。”
小孩头发乱糟糟的,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
游朗蹲下身,与他平视:“你也是刚进燕京城的吗?你爹娘呢?”
小孩点点头,细伶伶的胳膊抬起来指向那堆尚未清理干净的砖木堆。
游朗喉头一哽。
“那你家还有没有别的大人?”游朗握着他的肩膀,“还在的,你还认识的。”
小孩摇头。
尽管知道这次**是那么荒谬且肮脏,但是这个离家失怙的小孩站在他面前,游朗还是觉得心里特别特别难受。
“那你……”
他话没说完,一只白净的手伸了过来,拿着一只白白净净的大馒头。
游朗顺着那只手往上一看,是明嘉。
“你怎么来了?”游朗站起来,小孩抱着馒头跑到一边,“跑慢点!”
“书塾暂停三天,”明嘉手上提着一只巨大的篮子,里面尽是馒头饼子之类的干粮,“徐公子想上街看看,侯府准备了吃食,我们顺路送过来。”
“你俩一块儿来的?”游朗扭头去看褚师煊。
哪里还有褚师煊的影子呢?
徐和桢跟几个家丁正站在人群里分发干粮,他纤弱的身体被簇拥在中间,灰蒙蒙的画面里被强制抹上一点亮色。他被人群簇拥,没有半点不耐,手上动作麻利,还不忘摸摸小孩们乱糟糟的头发。
“不要着急,每个人都有,”徐和桢的手探进篮子,没摸到,头也不抬地喊,“再递给我一个篮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徐和桢的手就摸到了新鲜的干粮。
“谢谢。”他还是头也不抬,继续分发的动作。褚师煊站在他身边,看他认真,也跟着发起来。
很快,人群渐渐散开去,徐和桢抬手蹭了蹭额头上的汗,低头清点了一下手里剩下的数量,转身问:“你那里还剩……”
话音戛然而止,他终于看见了褚师煊。
“还剩八个,一共分了八个篮子。”褚师煊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话头,“我已经吩咐粥场重建,这几天侯府会继续分发吃食。”
“还有药。”徐和桢说,“我看到有人被砸伤了,他们也需要医治。”
褚师煊点点头:“已经吩咐军医来了,但是人数不少,处理起来需要时间。一会儿我去找几家药铺吩咐一下,放心。”
徐和桢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一个兵将快步走来,双手一抱拳:“侯爷,刑部差人明言断案有需,请侯爷移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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