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春半趴着哼哼了两声,觉得背上晒晒的,就想翻过身。奈何身下遇到些阻碍,他撇了撇嘴,手收在一旁摸索了下,想把自己撑起来。
但是手心的凹凸感有点奇怪。
他疑惑地“嗯”了一声,蹙起眉,艰难地眨了眨眼。
起初是一片白翳,隐隐有些黑影。
他又眨了几眼,反应过来不对,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会吧……
告诉他,这是假的。
拾春睁开眼睛看清后,只能说欲哭无泪。
为什么自己趴在岛主身上睡觉啊?
身下的人似乎动了一下,拾春登时屏住呼吸。还好只是虚惊,然而他是不敢再继续趴着了,若是岛主醒来看到这般场面,不知要作何感想。
他小心绷紧身子,一点点把自己从滕光身上挪下来。确认自己没有再压住对方,他松一口气,迅速退后几步,手撑在身后心犹不宁。
昨夜……明明是宜明。
难道又是他做的梦?
就算如此,那感觉也太过真实。他总不至于把岛主当成宜明了,更何况,还发生了那种事。
那个人没发现吧!
拾春陡然惊觉。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面,哎,是干净的。
也没有黏腻干涸的感觉,也没有昨夜的那种……胀。
或许真只是个梦吧。
怪羞人的。
就算不是梦……宜明来过,知道岛主会回来,半夜走了,也情有可原。
他还以为自己是生病,应该不会多想。
拾春低头寻思了许久,没注意滕光已睁开眼睛。
明明醒了还要装睡,真是不容易。
滕光坐起身,就看到拾春如受惊的兔子般弹了一下,这样的反差真是让他有些分裂。
想到昨夜的亲昵……或许只是拾春单方面被“诱骗”。
越难表露身份。
“你精力看起来还不错。”滕光故作淡然。
拾春觉得他在揶揄,言外之意是自己小动作太多、过于跳脱。
他收敛了些许,两腿收拢正坐在迭席上,等滕光或有或无的吩咐。
滕光抬了抬眉,忍住心痒的感觉,思索片刻,忽然说,“我看也不必等几日了。”
拾春竖起耳朵,等几日什么?
高大的阴影霎时挡住窗光,从头顶把他笼罩起来,这让拾春多了几分忧虑不安。
下一刻,滕光弯下身来,从腋下将他托起,使两人的视线渐平。
“我带你去……练功?”
拾春的眼中冒出星光。
地点选在秋千旁的空地,不远处的石台上列了一排瓶子。
滕光说,瓶子里装满了水,如果你能让水从内打破这些瓶子,就算成功了。
他先说好了目标,就从一旁指导起基本的功法。
拾春从缀月公子的书上多少学到了一点。只是这些与水灵力的运用似乎无直接关系,拾春还以为有机会学那本莲华水经;他自己是很难全然看懂的。
滕光可能看出他想什么,就耐心地告诉他,功夫要循序渐进。其实最重要的是,滕光本就不精习水系功法,自然也无法深入指导。只不过拾春如今连基础都不稳,只是自己东学一些、西学一些,难成连贯的体系,即使学了高深的东西也无法融会贯通。
至少要把最底层的东西理清楚,才能放心让他走下一步。
好在,往日拾春于各屋公子处,并未偷懒懈怠。所以真的修炼起来,也能领悟很快;只是灵力还需要不断积攒。
不过,中途休息时,滕光偶尔还能发现拾春偷偷对瓶子施法的动作。
失败后气馁的样子,着实有趣。
当拾春又要尝试的时候,滕光转过身子,将他惊得连连背过手去。
滕光佯装不知,走到拾春身侧,让他做一个动作。
拾春点点头,认真地试了一下。
因为这个动作比较考验平衡,又有些大开大合的架势,拾春不得不全副精力都集中起来,一时竟顾不上去“提防”身边的人。
这就导致滕光贴近他身后,他也浑然无觉。
“气聚丹田。”
有力的手掌按住拾春的小腹,无视手心的紧绷感,强势地带着对方的身体向下沉。拾春仿佛被击中的飞燕,在天上摇摇欲坠,晃晃荡荡地支撑起快要倒下的身体。
他尤其要控制自己不往后撞去,以防打破他与上位者的安全距离——
实际上,那道线已经岌岌可危。
“啊……”
他终究是维持不住,急中调转方向,朝一边歪去。那只手却准确地禁锢住他,风轻云淡地将他向后一拢。
似仙娥跌舞,觥掷于地。
拾春终究是飘飘然落入对方的怀里。
滕光偏头望他,“站不住了?”他本来没以为力道会这么大,只想把拾春扶回正位罢了。
拾春却有几分恍惚。
岛主关心人的样子,好像并没有那么冷酷。
莫非是在云台小筑呆久了,自己便生出了许多错觉。……又或许宜明的气息残留在谁的身上,此时此刻,他竟有几分安心。
“我、我再试一次。”
拾春低着头,藏起那分复杂的心绪,重新按照岛主的指示,摆起架势。
听说,这样能更好地感受身体的力量。
可是他好像只能感受到愈发混乱的心跳。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种难捱的练习,拾春瘫坐在秋千上,目送滕光走远,才叹一声气。抬头,望着石上的瓶子发呆。
虽然是自由的时间,可是他心里有事,反而没有心思到处走动。
与他同样心事忡忡的另有人在。拾春静坐了许久,忽然甩了甩头,打算舒展下目光,便无意中看到耕烟蹑手蹑脚出现在某处墙后,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样子。
心中的怪异感不自觉地涌起。
昨日好像也是……
拾春抿了抿唇,悄悄起身,凑了过去。
公子似乎正聚精会神,所以没有发现自己。拾春难掩疑惑,朝着耕烟目光偷偷锁住的地方望去,起初花木掩映,看不到什么东西。
后来靠得近了,许多景象也就更清楚了。
又是昨天的客人。
还有缀月公子。
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后来,耕烟近乎是气恼地轻跺着脚,一下子转身,恰恰撞见了拾春。
两次被抓包的羞愤包围了他。
耕烟说,“你什么都没看到。”
此地无银三百两。
拾春说,“公子果然很关心缀月公子的事。”
耕烟咬牙,把他拽到一边去,“你不许跟任何人说。”
拾春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
耕烟不觉紧张起来,毕竟嘴长在人家身上,更何况,个中缘由,他也解释不清楚。
好在拾春点点头,告诉他,“我不说。”
耕烟松了一口气。
“好了。该给你配药了。”
说到药,拾春不免又脸红。他拽住耕烟的袖子,小声道,“别再……加那味药了。”
耕烟一愣,问:“哪一味?”
拾春支支吾吾了一会儿。
耕烟费了老大劲儿,从中拼凑出肉桂二字。
不觉神色微异。
“怎么……你又?”
拾春红着脸点头。
也不好意思说昨晚发生的事,或许只是自己的臆想。
“好吧。”
耕烟回了屋,只是仍有些心不在焉,抓药的时候配错了一味,被拾春发现提醒。
他才恍然收手,盯着指尖落下的茶叶尖尖,心里涌起一阵懊恼。
自己好歹算是半个行医之人,怎竟犯下这种禁忌?
不由叹息,一点点将配错的部分拾出来。
饶是拾春也看出不对来了。
“公子怎么有心事?”
从昨日重逢时起,耕烟公子便不似从前那般明媚有精气神,眉宇间笼着淡淡的憔悴。
怎么自己禁闭在云台小筑这些天,一出来云岛都变了。
莫名和气的岛主,布置精美的花木摆设,日日来访的客人,偷偷摸摸的耕烟公子,还有对月愁饮的缀月公子。
回答拾春的是很久的沉默。
直到耕烟抓好药,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他才转过身来,问了拾春一个问题:
“你觉得……那位公子怎样?”
拾春初时没有领会,琢磨了一会儿,才知道耕烟说的是令海尘。
他细细地回想着,实际上他对这个人并不了解,昨日也只是远远望见罢了。
只是联想到缀月公子的书信,觉得这位客人算是儒雅。
“他出身正派,彬彬有礼,和缀月公子气质很像,看上去、也合得来。”
拾春如实说道。
“是嘛……”耕烟的声音落了下去,他转而动了动唇角,怅笑道,“他们两人,果然很般配吧。”
耕烟公子的反应很奇怪,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低沉气氛。
拾春不免呆住,“公子是说,哪种般配?”
他到底是情窦未开的一张白纸,只知道世上有强占人、为难人的污糟事,未尝设想过两人真心实意的爱恋与偶合。他心觉自己的炉鼎之身只是取悦、辅助他人的工具,连带着把双修之事也看作修者谋求利益的手段,更不必想真正的两情相悦、鱼水之欢。
也更没想过,自己敬爱的公子,有一天会与他人相配。
“世上的般配,还能有多少解释?”
耕烟敛眉,把药一股脑都倒在壶里,“问你……也不知道。”
*
插说缀月,自从与令海尘通信后,他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外界的消息。实际上这些年他也并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生计所迫,把岛上事务放在了更优先的位置。
近日令海尘频频来访,在交流建岛事宜、切磋仙法之外,也常常提到仙门比试。
这不禁唤起他长远的记忆。
早年在宗门时,长辈也曾耳提面命,要他刻苦修炼、涵养德行,以待成年之后,于众多仙门子弟前展露家风与剑技。
长辈的初衷,许是让他如今日的令海尘一般,成为名动三界的谦谦公子。
奈何好景不长。他没有等到出师,便不幸罹厄,永辞故里。
也无缘在仙门比试中崭露头角。
这些,他并不在意。三界的名声,外人的看法,于他而言只是浮云。
唯一不能忘怀的,是曾经失去之痛。
似一刀一刀、夯入骨髓。
与外界的联系愈密切、得知的消息愈多,他就愈发无法控制,由着那些扎根的、腐死的记忆,如野火复燃般,在他溃烂的伤口上疯长。
夜深梦频频,他偶尔也会含泪哭呓,伸手握不住故乡的月。
爹娘、阿叔……
床前坠下的霜,何时能再回云上?
*
拾春挂心耕烟的话,练习之余,也不免在意起三位公子的踪迹。
岛主对他愈发假以辞色,留在云岛的日多,让拾春摸不着头脑;最近岛主又常和虚庭公子走在一起,商量事情,又不免让他幻视客人与缀月公子。
学会御剑术后,拾春的行动更加宽松了。
虽然总也打不破那些瓶子,耳边有时却能听到水的鸣振。
他常常见到客人和缀月公子在交谈,无一例外能在某个角落发现耕烟公子的痕迹。起初,他以为耕烟公子只是看不惯谁和缀月公子亲近,毕竟客人来访之前,两位公子的交情是最好的。
可是越观察,拾春越觉得,不是这样的。
耕烟公子视线所在,并非他以为的缀月公子。
而是那一表人才、闻名遐迩的清雅客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耕烟公子……莫非认识令公子?”
偶然独处的机会,拾春出言相问。
耕烟碾药的动作一顿,终究是不打算再瞒了,实话说道,“我与他,算是有一些旧交。”
“公子闷闷不乐、心神无主,也是为他?”拾春趴在案边,透过小壶上蒸腾的白气,望着氤氲里如画的耕烟。公子散下的弯弯的发梢,给他添了几分恬静的妩媚。
公子不说话,拾春又问,“你为什么不见他,反而躲着他?”
既然是故人,就不该如此。
耕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重复着手头上的工作,漫不经心地喃喃,“太久不见,他该是……把我忘了。”
我本是……无足轻重的人。
何况,那人是清风明月般的正道弟子,是山巅冰冷的雪,可望而不可触的。
像耕烟这样的人,只怕会被那刀锋似的寒意,不留情面地割伤吧。
“是不是真的忘了,也总要问问才知道。”拾春这时还未察觉耕烟却步的真正缘由,只是凭心而言,“他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公子才会如此挂念。”
就像他在云台小筑时,一直挂念着各位公子一样。
他本也以为一切无望,可是终究迎来了转机。
此刻他是这样幸福,便希望公子也不要因为自我怀疑,而与所愿之事失之交臂。
耕烟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拾春,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开不了口。
拾春怎会知道,这孩子来到尘间才不过十余年……而修者动辄百年的岁月里,旧忆最不值一提。更何况,耕烟从来在意的不是对方心里的一个名字。
哪怕那人记起了孩提时一抹轻烟剪影,又能如何?时过境已迁,昔日少年早已无法攀及。
每每看到那人在缀月面前,眼露欣赏,大发溢美之词,无边的妒火就燃烧着耕烟阴暗的心。他用尽一生至此的岁月都不能与外人和解,尤其与缀月这般的人物……那是他曾经的奢望,也是他最终没有选择的路。
他不仅仅不能在那人面前表露身份,不敢面对对方惑然而疏冷的目光,更不愿任心底扭曲的想法因现实的不满而无限滋生,不由自主地去敌视、伤害缀月。
“对手”,绝不应成为伤害的渊薮。
“若有什么能让我们相认,那只能是不可寄托的……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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