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学术论坛围绕着东正教神学与道教哲学思想展开。论坛日程安排紧凑，持续数日，中间恰有两日休会。
我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酒店房间里，面对着摊开的书籍和笔记本电脑屏幕，没时没晌地梳理文献和修改发言稿。
工作之余，我会主动和林叶联系。
我发现，自己每次按下发送键后，心底都会升起微妙的期待。
这很正常，人和人的社交关系，就是要先有社交，才有关系，如果不能保持社交频率，怎么能够建立更深的联系。我当然想和林叶更进一步交往，成为关系较近的朋友，虽然我们认识时间不算太久。不正常的是，把这番理论搬出来居然是我。
我们聊天，没有深奥的哲学探讨，也没有关于芭蕾的专业交流，大多围绕着那座我们共同熟悉的城市，华京。
我会问：今天华京也下雪了。
林叶回我：嗯，不过雪不大。
她会说，后街的湖估计结冰了，小时候回国，还会去那儿滑冰车。
有时林叶会发来一张排练厅休息区的照片，配文：中场休息，累趴。
我也会分享：论坛茶歇吃到一种俄式小点心，很好吃，但是太甜了。
林叶回一个红狐狸叉腰笑的表情：下次回去，带你去吃一家豆沙包，绝对不齁甜。
……
林叶似乎真的很忙。回复常常间隔一段时间，有时简短，有时会附带一个可爱的表情包，那只跳舞的红色小狐狸出现频率最高。
我渐渐摸索出规律，林叶通常在午饭时间，傍晚时分，以及晚上**点之后，回复会相对及时一些。这几个时间段，恰好与我的用餐和休息时间重合。
论坛日程过半，迎来了两天的休会期。
因为文化交流巡演的时间很长，大剧院安排了林叶轮休，所以并不是一周七天她全都上场，这两天的休会中，恰好是林叶给我的门票时间。
这是马林斯基剧院芭蕾舞巡演的重要场次，林叶的名字也在列。
演出当天，是个飘雪的晴天。
人满为患的大剧院里，我坐着的位置视野特别好。舞蹈开始之前略有嘈杂，但是我只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厚重的幕布缓缓拉开。
舞台灯光亮起，音乐舒缓而明快，营造出十九世纪德国乡村的宁静风光。
演员们陆续登场。
全幕经典芭蕾，是经典曲目《吉赛尔》。
我看到了她。
林叶出现了。她穿着洁白的纱裙，裙摆蓬松，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灯光落在她身上。这和在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安静望向窗外的女子截然不同。此刻的林叶，像被舞台赋予了全新的生命。她舒展着手臂，动作流畅而优雅，脚尖点地，旋转。她的脸上洋溢着属于乡村少女吉赛尔的纯真与欢乐，笑容明媚，眼神清澈。
我屏住了呼吸。
我在想，这几天实在太忙了，如果和论坛再迟几天，我就能做足了功课。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就算做功课也无济于事。因为我全程只盯着林叶，至于故事情节如何表现，对我这种来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无法欣赏一星半点。
剧情、艺术、表现手法毫无意义。
只有那个白色的，跃动的身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次手臂抬起，每一次足尖点，力量与轻盈兼具。光芒万丈，纯粹又耀眼。
幕布在低沉的乐声中徐徐合拢，又缓缓拉开。舞台场景已经发生了变化。圆月高悬，月光清冷，林间墓地中，雾气缓缓流淌。
林叶立在月下。
她裹在纯白纱裙里，薄纱如烟似雾，自腰间垂落，几乎融进舞台的雾气中，她单薄的肩胛线条，像一对收拢的蝶翼。
她缓步走向舞台中央。足尖每一次点地都像走在水面上。手臂缓缓抬起，动作惊人的流畅，好像挣脱了骨骼的束缚。每次倾斜，每次旋转，每次弯身，背后都是对身体极致的控制力。
观众席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叹，随即又归于安静。
雾气中，更多的白色身影浮现。
她们同样长发盘起，白纱蒙面，面容在幽暗的光影下模糊不清。这些林中游荡的、被月光洗去面目的幽魂环绕着中央的林叶，舞步整齐划一，却又飘忽不定。
舞台灯光巧妙地将后排舞者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更像是一群真正的、没有实体的灵体在月下徘徊。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中心的身影。
我看着林叶在群舞的环绕中旋转，纱裙旋开，像是昙花，转瞬即逝的美丽。
她以足尖为支撑，身体后仰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却又稳稳地停驻在那里，脖颈线条优美。
她双臂交叠于胸前，微微垂首，一个静止的姿态里，却有无尽的哀伤与守望。
那个饰演阿尔伯特的男舞者，一身深色猎装，像个傻子一样闯入这片幽灵之地。他靠近林叶，试图触碰，试图挽回。
我的眉头皱起来，心底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他实在太多余。虽然只是转瞬即逝，可我还是捕捉到了，这念头很突兀，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也不是不懂剧情，可是看着他靠近林叶，用舞蹈表达爱情，我总觉得哪里很别扭，可是我又说不上来。
我为自己的想法轻轻忏悔了一秒。
我与男舞者素未谋面，他舞技很精湛，我是为什么对着一个陌生人，有这样无端的，接近敌意的排斥，真是毫无道理可言。管不了那么多，还是林叶的表演最重要。
舞台上的林叶避开了男子的触碰。她的舞步是疏离的决绝，无声诉说着最后的告别。
她的悲伤是寂静的，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她的爱意已经远离尘世，化为永恒的守护。
终于，在阿尔伯特被驱离后，林叶独自立于舞台中央。月光将她笼罩，她最后一次望向明月，手臂缓缓抬起，指尖仿佛要触碰到遥不可及的存在。
随即，她以轻缓的旋转，悄无声息地隐入浓雾与墓碑的阴影之中，只留下舞台中央一片空茫的月光。
幕布落下。
短暂的寂静后，剧院掌声如潮。
灯光亮起，幕布再次拉开，演员们手挽着手走到前台，她们脸上带着微笑，展臂向观众致意，像参加完宫廷舞会。
林叶站在前排的正中央。
汗水浸湿了她额头和鬓角，发丝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她的脸颊泛着红晕，浅色的眼睛里是明亮的笑意。不同于周围斯拉夫人的深邃面孔，她清丽的东方面孔在人群中尤为醒目。
我坐在绝佳的位置，看着她的笑容。温暖，真诚，是完成一场完美演出后的满足。她跟着周围的人一起用力鼓掌。
我的目光追随着林叶，看着她向各个方向的观众颔首致意。
林叶捧着观众献上的鲜花，和其他演员一同退场，她偶然回首，视线越过台下已经准备离场的人们，望向我这个视野绝佳的位置。
她看到了我。
隔着舞台与观众席，林叶的目光与我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她的唇角弯起，神色变得温柔。
我蓦地站起，冲她挥手。
林叶对我轻轻颔首，捧着花束，转身，跟随着其他身着华丽舞裙的姑娘们，步履轻快地消失在了舞台侧幕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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