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九点刚过,长乐路便被年轻人的热浪塞满。
街边小酒吧的霓虹招牌在夏夜里明明灭灭,把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涂抹得光怪陆离。
空气里浮动着廉价洋酒混着甜饮料的味道,有人举着杯子笑得前仰后合,也有人蜷在角落的暗影里,抱着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
酒精就是有这种魔力,能把所有喜怒哀乐都拉扯成一场场夸张的独角戏。
项柔晃过街口,白T短裤搭配黑雨靴的装扮,在潮人堆里显得突兀。
巷子里的竹椅咯吱作响,几个摇着蒲扇的阿婆对着街面撇嘴,嘴角每抽动一次,就蹦出几句带着樟脑味的嘀咕,“现在的小囡”、“不像样”,老掉牙的调调,不听也猜得到。
小皮包随着轻快的步子一下下拍着腰线,她像只恣意的小猫,穿行在街道旁。
她踩着地上的光影,最终停在拐角一栋鹅黄色小洋楼前。
一楼飘出黄油焦糊的甜香,刚出炉的可颂正被店员一个一个码进玻璃柜里,金黄黄的甚是诱人。
穿过飘着面包香的门厅,里面是用餐区,主打omakase,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主厨在餐台后低头,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具。
再往里,通往上层的楼梯拐角,贴满了褪色的演出海报和泛黄的黑胶唱片封套,沿着楼梯上楼,二楼的光线骤然暧昧下来。
酒吧中央散落着几张玻璃台和高脚凳,四周是深棕色的沙发卡座。
木质吧台后,顶天立地的酒柜最上层立着一排落灰的瓶子,都是老板的私人收藏,镇店的,不卖。
吧台右侧,一支孤零零的立麦杵在潦草的驻唱台上,配着把掉漆的高脚凳,音响是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古董。
老板尤雅很少请人驻唱。
高兴的时候,她自己抱着吉他上去哼几句;不高兴的时候,也上去吼两嗓子。
她家里人骂她不务正业,好好的音乐老师不做,却做起了酒吧营生。
“人生苦短,总要干点喜欢的事吧?”她后来这么解释,笑容里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劲儿。
三楼露台的风格,更是把尤雅这股“不管不顾”发挥到了极致。
角落里,横着她当年重金打造的“曲水流觞”石桌,可如今像个被辜负的旧梦。
为了这桌子,她曾着了魔似的飞苏州寻青灰石料,又拉着设计师跑遍博物馆。
吊车吊着那四五百斤的石头晃晃悠悠上楼那天,整条街的人都仰着脖子看,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东西一个不小心掉下来,砸穿整栋楼。
这事当时还上了新闻,尤雅也因此被有关部门轮番“教育”,店都差点关门。
然而,当时沸沸扬扬的新闻,也不过只是热闹了一阵。
诗意敌不过现实。
猎奇而来的客人们嫌石桌占地方,酒杯放上去还不稳,有人往流水槽里弹烟灰,更有人把柠檬片当许愿币往里丢,甚至有人喝醉了,直接对着潺潺流水撒尿。
尤雅起初还每天换水,后来干脆放任自流,直到某天发现池底的安全套,才终于死了心。找了块厚玻璃板盖住凹槽,只当个普通的石桌。
此刻,通往露台的楼梯口,堵着两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眼神不善地睨着楼梯口的项柔。
“三楼我大哥包了!”其中一个喝道。
项柔没吭声,侧了侧头,视线从两人腿缝间钻过去。
正对门口的卡座里,烂泥般瘫着一个穿花衬衫的胖男人,脖子上挂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他面前,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跪在地上发抖,散乱的发丝间,隐约可见青紫的额角。
“操!”其中一个保镖不耐烦地伸手指她,“聋了?”
“柔姐!”一股带着酒气的香水味突然缠上来,尤雅像条没骨头的蛇,软软地挂上项柔的肩,带着醉酒的媚态,“你来了,今天总算把那帮孙子给喝服了!”
“什么情况?”项柔朝三楼抬了抬下巴。
“寿哥在教小女朋友做人呢,”尤雅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带着黏糊糊的酒意,“小丫头胆儿肥,偷吃被抓现行。”她说着,把人半推半拽地拉到二楼吧台前。
“在你店里?不怕闹出事?”项柔皱眉。
“我让小朝看着呢,常客,不好得罪的。”
尤雅从吧台里摸出件叠好的黑色衬衫塞给她,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哄劝:“女侠,别多事啊,看个热闹得了。”
她直起身,脸上瞬间换上俏皮的笑:“哎呦我不行了,看你都两个脑袋!我去醒会酒!你帮我看会儿店啊!”
手指指着角落卡座里唯一的一桌客人:“就那桌,男的一进来就绷着脸,女的就哭个没完。瞅个时机让他们点单,给我开个张。”
项柔还想说什么,尤雅已经一溜烟儿跑远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换上衣服,拿起酒水单,走了过去。
沈聿珩深陷在卡座的阴影里,修长的手指交叠搁在膝盖上。
“沈聿珩,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对面的女人抽出一张纸巾,精心修饰的珍珠美甲蹭过晕开的睫毛膏,在眼下拖出一道灰黑。
沈聿珩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远处某个虚无的点上。
“我绝情?你联合曹颖陷害我,现在又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哭哭啼啼,钟丽,那么爱演怎么不去当演员?你……”余光瞥见有人过来,止住话头。
“欢迎光临,二位想喝点什么?”
项柔抱着酒水单,站在沈聿珩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乌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只用一根木筷随意别住,几缕碎发垂落,拂过白皙的脸颊,透着一股慵懒又随性的味道。
对面的啜泣声陡然拔高,女人抓起餐巾纸用力擤鼻涕,一副我见犹怜的楚楚样。
沈聿珩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想喝什么就点,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之前送你的包,首饰,还有那些转账,你可以留着。但要是再敢跑到我律所撒疯,”他顿了顿,每个字硬生生的,“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不当得利。”
呦呵,为了分手威胁人?渣男!项柔心底嗤笑一声。
她径直走到女人身侧,将酒水单推到她面前,语气放缓,“女士,我们今天的特调是午夜玫瑰,金酒搭配黑加仑利口酒,口感很特别。”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推荐,“当然,如果您需要一杯Lucky Charm驱驱晦气,也很合适。”
沈聿珩原本散漫的视线倏然凝住。
他不动声色地坐直,目光从她脑后那根随性的木筷,细细掠过白皙修长的颈,扫过衬衫勾勒的腰线,最终落在那双沾着几点干涸泥渍的黑色雨靴上。
呵。
他想起下午从法院出来,那辆嚣张的摩托。
果然是她。
“什么酒能去晦气?给我来一打。”
项柔这才抬眼看过去,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她偏过头,一缕碎发滑落颊边,眼神里掺进点挑衅:“不知道先生指的是……哪种晦气?”她装作不认识。
沈聿珩倾身向前,指关节在玻璃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荡开无形的压力:“比如,遇到一个,被一只小笨猫,溅了一身的泥水?”
“笨?”项柔挑眉,极轻地笑了一下,“啪”地合上水单,直起身,目光转向仍在努力酝酿情绪的钟丽,“女士,我觉得您今天真正需要的酒,恐怕不在水单上呢。”
说完,她转身走向吧台。“小朝!”声线清亮,“帮我把梯子拿来!”
反戴着鸭舌帽的小酒保茫然地放下擦到一半的玻璃杯:“柔姐,要梯子干嘛?”
项柔双手叉腰,仰头望向酒柜最高处那瓶积了厚灰的典藏版路易十三,唇角带着点蔫坏:“替你老板,请那瓶镇店的宝贝下来见见客!”
“啥?!”
吧台后,项柔瞄着沈聿珩铁青的侧脸,绷紧的下颌线,以及清晰可见的咬肌轮廓。
她憋笑憋得肩头轻颤,还不忘冲他那个方向挑衅地扬了扬眉梢。
见他冷冽的眼风扫过来,才迅即转身,假意整理酒柜,一双眸子在昏光里滴溜溜转。
啧,真是神清气爽。
接近午夜,店里的人气渐渐旺起来。
项柔左等右等不见醒酒的尤雅回来,打算溜去洗手间喘口气。
经过楼梯口时,三楼露台传来一声女人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紧接着是重物沉闷坠地的声响。
项柔的脚步顿住,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脚尖随即一转,再次迈向通往三楼的阶梯。
“救命!救命啊!”女人嘶喊着冲向门口,又被保镖粗暴地推搡回去。
她绝望地看向站在二楼半的项柔,一双漆黑的瞳仁像骤然熄灭的灯火,彻底失了生机。
项柔呼吸一滞。
这双眼睛……太像琳琳了。
压抑的窒息感丝丝缕缕缠裹上来,她张着嘴,却像离水的鱼,吸不进足够的气息。
“新来的?听不懂人话?滚远点!”其中一个保镖回身,几步跨到她面前,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
项柔抿唇,沉默地转身下楼,在洗手间门口停住。
确认里面空无一人,侧身闪入,反锁上门。
“柔姐,你快点,要迟到了!”琳琳站在窗台下,朝她用力挥手。
“柔姐,你等等我啊!”琳琳背着书包从校门口追出来,喘着气喊。
“柔姐,西瓜味还是草莓味?”琳琳蹦跳着,手里举着两支冰棍,眼睛亮晶晶。
“柔姐,柔姐……救救我!”
记忆的碎片轰然炸开,项柔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呼吸开始失控,四肢僵硬发冷,周围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强烈的窒息感灭顶般涌来。
她强撑着抵住洗手台,手指颤抖地摸到开关,停顿一瞬。
然后,按了下去。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光线与声息。
她向前倾身,额角抵住镜面,指关节屈起,在玻璃上叩击。
咚。
咚。
咚。
一双冷清的眸子,在绝对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彻底沉坠下去,而另一种更冷硬、更锋利的东西,无声地浮升而起,取代所有残存的温度。
“Zoey。”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出来!”
Zoey来喽![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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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副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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