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法的夏日来得迅猛而炽烈,阳光几乎要将一切烤化。小屋的百叶窗终日紧闭,室内阴凉,却依旧驱不散那份黏腻的闷热。邵委的孕期进入最后阶段,身体负担达到了顶点。
他的肚子已经隆起得十分明显,与清瘦的四肢和尖俏的下巴形成对比,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血压像狡猾的敌人,时好时坏,需要靠药物勉强维持平衡。水肿从脚踝蔓延至小腿,皮肤绷得发亮,按下去就是一个迟迟不散的凹陷。最让人忧心的是,随着胎儿增大,对他那本就受损的腺体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压力,信息素水平紊乱到了极致,时常引发剧烈的心悸和短暂的呼吸窘迫。
斯期寸步不离。他瘦了很多,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胡子也常常忘了刮,显得有几分落魄。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照顾邵委上。他像一台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记录着每一次血压测量、每一次胎心监测、每一次服药的时间。他学会了所有能缓解不适的按摩手法,夜里几乎不敢深睡,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立刻惊醒,确认邵委的呼吸。
担忧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但他将所有的焦虑都死死压在心底,在邵委面前,他永远是那副沉稳可靠的磐石模样。他的信息素被控制得极其平稳温和,如同最坚韧的蚕丝,小心翼翼地将邵委包裹起来,试图为他隔绝掉一切外在的压力和内在的紊乱。
邵委的状况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靠在躺椅上,看着斯期在院子里忙碌,或者听他读一段舒缓的诗,冰蓝色的眼眸里会有片刻的宁静。坏的时候,他会因为一次突然的心悸而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呼吸困难,需要立刻吸氧才能缓过来;会因为严重的水肿而无法行走,连翻身都困难;会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却又疲惫得睁不开眼。
他几乎不再说话,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用来对抗身体内部那场无声的战争。但他看向斯期的眼神,却始终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依赖的信任。
医生提前安排了入院时间。鉴于邵委情况的特殊性和高风险,他们必须前往医疗条件最好的马赛,提前待产。
离开小镇的那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老让诺和几个相熟的邻居都来送行,脸上带着担忧和祝福。邵委坐在轮椅上(他已经很难长时间站立),裹着薄毯,对着众人极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斯期谢过大家,将邵委小心地抱上车,收起轮椅。他的动作沉稳,眼神却凝重如铁。
一路无话。邵委大部分时间闭着眼,不知是睡是醒。斯期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心始终悬在嗓子眼。
马赛的私立医院环境优雅,设备先进。独立的套房安静宽敞,窗外能看到地中海的一角。但消毒水的味道和冰冷的医疗器械,依旧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更详细的检查,更严密的监控。专家团队进行了多次会诊,制定了数套应急方案。每一个步骤都被反复推演,每一个可能出现的风险都被列出应对措施。
斯期将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刻在脑子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他握着邵委的手,一遍遍低声重复:“别怕,我在这里。医生都在,没事的。”
邵委看着他,眼神平静,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力度微弱,却带着安抚的意味。
剖腹产手术安排在一个清晨。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手术前一晚,斯期几乎一夜未眠。他坐在病床边,握着邵委的手,看着他因为药物作用而终于陷入沉睡的容颜,指尖一遍遍极轻地描摹过他突出的腕骨和冰凉的手背。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拍打着他的心脏。他害怕明天手术台上任何一丝微小的意外,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害怕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天快亮时,邵委醒了。他看着斯期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紧绷的下颌,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斯期干燥的嘴唇。
“哥。”他极轻地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微弱。
斯期猛地一震,抬头看他。
邵委冰蓝色的眼眸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清澈,他看着他,极其缓慢地、清晰地说:
“名字……”
“你定。”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眼睛,但握着斯期的手,却微微收紧了一些。
斯期的眼眶瞬间湿热。他知道,这是邵委在用他的方式,给他信任,给他力量,告诉他——无论结果如何,他接受,并且相信他。
这一刻,所有的恐惧仿佛突然找到了锚点。斯期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邵委的掌心,感受着那微弱的温度和坚定的力度。
“好。”他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我等你。”
手术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那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砸在斯期的心上。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斯期站在走廊尽头,望着窗外蔚蓝的地中海,却感觉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声音。各种可怕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又被他强行压下。
时间仿佛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世纪,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
一名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恭喜,是一位小公子。体重偏轻,但生命体征平稳,需要立刻送去监护观察。”
斯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出胸腔!他踉跄着上前一步,看向那个被包裹得严实的小小襁褓,只看到一团红红的、皱巴巴的小脸,像只小猴子。
他的孩子……他的……
巨大的喜悦刚刚涌起,就被更深的恐惧瞬间压了下去!他猛地抬头,看向护士身后,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呢?邵委呢?!他怎么样?!”
护士理解地笑了笑:“医生还在进行后续处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密切观察……”
后面的话斯期已经听不清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几个字像救命稻草,让他几乎虚脱。他扶着墙壁,大口喘着气,视线死死盯着那扇再次关闭的手术室门。
又一段煎熬的等待。
当邵委被推出来时,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监测仪器。斯期的心瞬间又被揪紧,扑到床边,颤抖着握住他冰凉的手,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邵委没有任何反应,像是陷入了极深的沉睡。
接下来的几天,斯期像是在地狱边缘徘徊。他守着重症监护室外的邵委,隔着玻璃看着里面那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人,心每分每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炸。他又要跑去新生儿监护室,隔着保温箱看着那个小小的、需要依靠仪器帮助呼吸的孩子,喜悦和心痛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
邵委的情况一度很不稳定,腺体因为手术的冲击和孕期极致的透支,出现了功能衰竭的迹象,信息素水平低至临界点,引发了持续的低烧和器官功能减弱。医生们全力抢救,各种药物和手段轮番上阵。
斯期不眠不休地守着,眼睛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整个人憔悴得脱了形。他握着邵委的手,不停地跟他说话,说孩子的情况,说小镇的天气,说那些他偷藏起来的、织得歪歪扭扭的小袜子……他相信邵委能听到。
也许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也许是邵委骨子里那惊人的求生意志再次发挥了作用。在经历了数次惊险的病情反复后,邵委的情况终于开始一点点稳定下来。低烧退了,器官指标逐渐回升,虽然依旧虚弱,但终于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
当邵委第一次真正清醒过来,缓缓睁开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时,斯期正握着他的手,趴在床边打盹。
感受到指尖细微的颤动,斯期猛地惊醒,对上了那双依旧虚弱却恢复了清明的眼睛。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斯期!他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握着邵委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那微弱的温度和真实的触感。
邵委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喜极而泣的模样,极轻地眨了一下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斯期俯下身去听。
极其微弱的气音,却清晰地钻入他耳中:
“……孩子……”
斯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嗯!孩子很好!是个男孩,有点小,但很坚强,像你……他在监护室,很快就能来看你……”
邵委似乎松了口气,极轻地合了一下眼,又努力睁开,目光落在斯期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上,看了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地、回握了一下斯期的手。
那一刻,斯期知道,他们终于一起,闯过了这场无声的惊雷和最漫长的梅雨。
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
尽管未来还有很长的恢复之路,但最难的关,他们已经闯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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