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槐树落尽最后一片叶子时,救护车的鸣笛声像把钝刀,割破了深秋的清晨。
谢染是被池焰的哭声惊醒的。
他冲出房间时,看见池焰跪在堂屋门口,手指死死抠着门槛上的裂纹,指节泛白如纸。
池爷爷躺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眼睛闭着,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粥渍——那是今早池焰非要喂他吃的,说爷爷牙口不好,得煮得稠点。
“爷……爷你起来啊……”池焰的声音碎得像被踩烂的玻璃,“我不跟你抢电视了,你想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我还去给你买巷口那家的桂花糕,你不是说昨天的不够甜吗……”
谢染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像冻住了。
他想起昨天傍晚,池爷爷还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摇着那把掉了漆的蒲扇,说等过几天暖和了,就带他俩去郊外挖红薯。
老人的声音裹着阳光的温度,说:“小染啊,你上次说想吃的糖醋排骨,爷爷明天就给你做,让焰焰给你打下手。”
可现在,藤椅是空的,蒲扇掉在地上,扇面被风吹得轻轻颤,像谁在无声地叹气。
救护车的灯光刺破晨雾,穿白大褂的医生蹲在藤椅边,摇了摇头。
谢染听见池焰发出一声像被掐住喉咙的呜咽,整个人往前扑过去,却被医生拦住。
“家属让一让。”医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谢染突然冲过去,一把将池焰拽起来按在怀里。
池焰的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眼泪砸在谢染的校服背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染哥……我没有爷爷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我真的没有爷爷了……”
“我知道。”
谢染的声音哑得厉害,他抬手按住池焰的后脑勺,指尖摸到对方头发里还没干的水汽——那是今早池焰给爷爷擦身时不小心弄湿的。
“我知道。”他重复着这句话,像在安慰池焰,又像在说服自己。
巷口渐渐围拢了人,邻居张奶奶抹着眼泪,说池爷爷昨天还帮她修过漏水的水龙头。
卖早点的李叔站在槐树下,手里还提着两袋刚出锅的包子,那是池爷爷每天早上都要买来当早饭的。
谢染抱着发抖的池焰,背对着那些同情的目光。
他看见堂屋墙上挂着的照片——那是去年春节拍的,池爷爷坐在中间,他和池焰蹲在两边,三人笑得露出牙,背景里的年画红得刺眼。
照片里的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却精神得很,手里还举着池焰给他买的塑料金箍棒,说要当回齐天大圣。
不知过了多久,池焰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抽噎。
谢染扶着他站起来,刚要说话,就看见巷口停了辆黑色的轿车,车窗降下,露出两张陌生的脸。
男人穿着熨帖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女人裹着驼色大衣,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却掩不住眼底的疏离。
他们站在救护车旁边,低声跟医生说着什么,目光偶尔扫过这间低矮的平房,像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们是谁?”池焰的声音还在发颤,抓着谢染的手突然收紧。
谢染没说话,心里却咯噔一下。他见过这两个人的照片,在池爷爷压在抽屉最底下的那个旧相册里。
照片上的男人还很年轻,女人穿着连衣裙,怀里抱着个襁褓,旁边写着一行褪色的字:焰焰百天。
池焰的父母,在他满月时就去了国外,每年除了打钱,从未回过这个巷子。池爷爷总是说他们忙,说等焰焰长大了,他们就回来了。
现在,他们回来了,在池爷爷永远闭上眼睛的这天。
男人走过来时,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和这条巷子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低头看着池焰,眉头微蹙,像是在看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池焰,跟我们走。”
池焰猛地后退一步,躲到谢染身后,眼睛红得像兔子:“我不认识你。”
“我是你父亲。”男人的语气很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这里的事我们会处理,你收拾一下东西,下午的飞机。”
“我不跟你走!”池焰突然拔高声音,眼泪又涌了上来,“我要守着爷爷!守着这个家!”
“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女人走过来,从手包里拿出块手帕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谢染身上时,带着点审视,“你就是谢染?”
谢染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知道这女人,池爷爷提过,谢染的父母和池家是旧识,当年谢染父母离婚,没人愿意管他,是池爷爷心软,把他接过来,一住就是十年。
“叔叔阿姨好。”谢染的声音很沉,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
女人点点头,语气客套得像在对待陌生人:“这些年麻烦你爷爷了。我们打算把池焰接走,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父母那边,我们已经联系过了,他们说让你回去住。”
谢染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回去?回到那个永远飘着烟味、充斥着争吵的房子?回到那个只会骂他是累赘的男人和永远沉默的女人身边?
他下意识看向池焰,对方也正看着他,眼里的恐惧像面镜子,照出了他自己的恐慌。
他们从小一起在这个巷子里长大,在池爷爷的藤椅上抢位置,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分一块红烧肉,在深夜里挤一张小床,说着长大后要一起开家火锅店的傻话。
这里不是什么豪华的房子,却有着他们全部的温暖和记忆。
“我不回去。”谢染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坚定,“我跟池焰一样,守着爷爷。”
男人皱起眉,语气冷了几分:“谢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不是池家的孩子,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是!”谢染突然喊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我在这里住了十年!爷爷说我就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池焰突然从他身后站出来,攥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对!染哥就是我家人!要走我们一起走!要么就都留下!”
女人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旁边的石桌上:“这里面有五十万,算是我们感谢你爷爷的。你拿着钱,去找你父母……”
“谁要你们的钱!”池焰猛地把银行卡扫到地上,卡片在青石板上弹了几下,掉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我爷爷不是你们用钱就能打发的!你们走!我不想看见你们!”
男人的脸色沉了下来:“池焰,别胡闹。你是池家的继承人,必须跟我们走。”
“我不是!”池焰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倔强,“我就是巷子里的池焰,不是什么池家的继承人!我只要我爷爷,只要染哥,只要这个家!”
谢染看着眼前这对陌生的父母,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们在池焰最需要的时候缺席了十几年,却在他失去唯一亲人的时候,带着冰冷的钱和所谓的“前途”出现,要求他立刻放下一切,跟着他们走。
他想起小时候,池焰发高烧,池爷爷背着他跑了三站地去医院,一夜没合眼。
想起自己被父母打得浑身是伤,躲在巷口的垃圾桶后面,是池爷爷把他拉回家,用热毛巾给他擦脸,说:
“小染不怕,以后有爷爷在。”
这些温暖,这些日复一日的陪伴,是那五十万,是那所谓的“继承人”身份,永远换不来的。
中午的时候,殡仪馆的车来了。
池焰抱着池爷爷的遗像,像尊石像,任由工作人员把藤椅上的老人抬走。
遗像上的池爷爷笑得很慈祥,背景是巷口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
谢染蹲在排水沟边,用根树枝把那张银行卡勾了上来。
卡片沾着泥和水,冰冷坚硬。
他把卡片塞进裤兜,起身时看见池焰正盯着堂屋的门,门板上还贴着他和池焰小时候画的涂鸦,歪歪扭扭的两个小人,手牵着手。
“染哥,”池焰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真的要走吗?”
谢染走过去,把他揽进怀里。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照下来,落在两人身上,却没有一点温度。
“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不管去哪,我们都在一起。”
下午,池焰的父母又来了。这次他们没提走的事,只是让律师来处理池爷爷的后事。
男人站在堂屋中央,环顾着这个逼仄的空间,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旧书和玩具上,眉头皱得更紧。
女人走到谢染面前,语气缓和了些:“谢染,我知道你和池焰感情深。但你要想清楚,跟着我们走,你们能上最好的学校,有最好的前途。留在这里,你们能有什么?”
谢染看着她精致的妆容,突然想起池爷爷布满皱纹的手,想起那双总是温暖干燥的手,在无数个冬夜里,捂着他和池焰冻得通红的耳朵。
“阿姨,”谢染的声音很平静,“您知道池焰不吃葱姜吗?知道他小时候得过中耳炎,不能听太大的声音吗?知道他每次撒谎,右眼角都会跳吗?”
女人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您不知道。”谢染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但我知道。爷爷也知道。”
他转身看向池焰,对方正蹲在藤椅原来的位置,手指摸着椅面上的凹陷——那是池爷爷常年坐的地方磨出来的。
“焰子,”谢染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我们收拾东西吧。”
池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收拾东西?我们要走了吗?”
“嗯。”谢染点头,声音很轻,“但不是跟他们走。我们去爷爷说过的那个郊外,去挖红薯。爷爷说了,那里的红薯特别甜。”
池焰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却笑着点了点头:“好。我们还要带上爷爷的蒲扇,他说那里的蚊子多。”
“还要带上你的金箍棒,”谢染也笑了,抬手擦掉他脸上的泪,“你要当齐天大圣,保护我们。”
两人开始收拾东西,却发现没什么可带的。
池焰的书包里,装着池爷爷给他缝的布偶;谢染的小包袱里,裹着那件池爷爷去年给他织的毛衣,针脚歪歪扭扭,却暖和得很。
他们没带银行卡,没带那些所谓的身份证明,只带走了遗像,带走了那把掉漆的蒲扇,带走了彼此的手。
走出巷口时,夕阳正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池焰的父母站在轿车旁,看着他们两个背着小包袱的身影,脸色复杂。
“池焰!”男人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池焰停下脚步,却没回头。谢染握紧了他的手,两人并肩往前走去,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分开的影子。
巷口的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池爷爷在无声地送别。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笑声,像极了很多年前,他和池焰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声音。
谢染知道,他们可能会饿肚子,可能会睡在桥洞下,可能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
但他不怕。
只要身边有池焰,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只要还能记得池爷爷的笑容,记得这条巷子里的温暖,他们就永远有地方可以回去。
走到郊外的田埂上时,池焰突然指着远处的红薯地,笑了起来:“染哥你看!爷爷没骗我们,这里真的有红薯!”
谢染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暮色中,一片绿油油的红薯叶在风里摇晃。
他蹲下来,从包袱里拿出那把蒲扇,轻轻扇了扇:“嗯,爷爷从不骗人。”
晚风带着泥土的气息吹过来,像是池爷爷的手,轻轻拂过他们的头发。
谢染看着池焰眼里重新亮起的光,突然觉得,只要他们还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家。
只是在转身的瞬间,一滴泪悄悄落在了那把掉漆的蒲扇上,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个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思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