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傍晚突然砸下来的。
谢染站在图书馆后墙的屋檐下，指尖攥着那张被雨水洇得发皱的物理卷子。
秦砚刚给他讲完最后一道大题，草稿纸上的辅助线被他画成了条歪歪扭扭的龙，尾巴尖却固执地勾着秦砚写的解题步骤，像道扯不断的线。
“雨太大了，”秦砚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我家就在附近，去拿把伞？”
谢染没回头，只是望着雨幕里模糊的玉兰树。
树叶被打得噼啪响，像谁在耳边不停抽打鞭子。
他突然想起池爷爷走的那天早上，也是这样的雨，救护车的鸣笛声裹在雨里，像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空气。
“秦砚，”他的声音很轻，被雨声咬得七零八落，“你别再对我好了。”
秦砚的脚步顿在身后，雨衣的塑料摩擦声戛然而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谢染的肩膀开始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是怕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像泡沫一样碎掉，还是怕自己沉溺其中，忘了高考后就要被拖走的命运。
“你应该去找……找跟你一样的人，一起刷题，一起竞赛，一起……”
“我只想跟你一起。”秦砚的声音突然穿过雨幕，撞在谢染的后背上，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谢染猛地转过身，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砸在物理卷子上，晕开了秦砚写的红笔批注。
“你不懂！”他突然拔高声音，眼眶红得吓人，“你什么都不懂！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麻烦得很，我……”
他想说他是个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好好告别的混蛋，想说他是个只会躲在别人身后逃避现实的懦夫，想说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连句再见都未必能说出口。
可这些话堵在喉咙里，像被雨水泡胀的棉絮，怎么也吐不出来。
秦砚看着他突然崩溃的样子，整个人都慌了。
他从没见过谢染这样，像只被暴雨淋湿的小兽，明明在发抖，却还要竖起浑身的尖刺。
他下意识往前一步，想伸手替他擦脸上的雨水，却被谢染猛地推开。
“别碰我！”谢染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梗着脖子，“你走啊！别再管我了！”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秦砚站在原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知道谢染到底在怕什么，不知道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里藏着怎样的沉重，可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正在经历一场他无法窥见的暴雨，而他，不想站在雨外。
“我不走。”秦砚的声音很沉，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强硬，“谢染，不管你在怕什么，我……”
“你什么都做不了！”谢染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以为给我讲题，给我带橘子糖，就能怎么样？你知不知道……”
他猛地停住，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身就往雨里冲。
秦砚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谢染的手腕很细，隔着湿透的校服，能感觉到他皮肤下的骨头在发抖。
“你要去哪？”
“不用你管！”谢染挣扎着想甩开他，可秦砚抓得很紧，像怕一松手，这个人就会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
两人在雨里拉扯着，不知怎么就撞进了巷口那间废弃的报刊亭。
铁皮屋顶被雨点砸得咚咚响，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旧报纸和潮湿的霉味。
谢染背靠着生锈的铁架，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秦砚看着他掉眼泪，突然觉得自己很没用。
他能解开最难的物理题，能背出最长的英语课文，却看不懂谢染眼里的痛苦，说不出一句能安慰他的话。
他只能笨拙地脱下自己的雨衣，披在谢染身上，雨衣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隔着潮湿的布料，一点点渗过去。
“对不起。”秦砚的声音很哑，“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
谢染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秦砚就那么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哭，心里像被泡在冰水里，又冷又胀。
不知过了多久，谢染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秦砚慢慢蹲下来，和他平视。
昏黄的光从报刊亭的破洞里透进来，照在谢染泪痕斑斑的脸上，像幅被雨水打湿的画。
“谢染，”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高一那年，我在巷口看见过你。”
谢染的抽噎顿了顿。
“你把外套给了那个女生，自己穿着湿T恤，胳膊上还有伤。”
秦砚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那里现在很干净，没有伤，却藏着他看不见的疤。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傻，明明自己也在发抖，却还要护着别人。”
谢染的睫毛颤了颤，没抬头。
“后来在图书馆看见你，对着物理题皱眉，把辅助线画成恐龙，我觉得……”
秦砚笑了笑，眼里的光像被雨水洗过的星星，“觉得你比那道最难的物理题还让人着迷。”
他没说喜欢，可每个字都像浸了蜜的糖，甜得让人心头发紧。
谢染猛地抬头，撞进他眼里的光里，那光太亮，太暖，像要把他整个人都融化。
“你不该这样的。”谢染的声音很涩，“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该我说了算。”
秦砚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眼角，擦掉那点没干的泪，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玻璃。
“谢染，我不想管你在怕什么，也不想问你藏着什么。我只想告诉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在昏暗的光里，像被揉成一团的线，再也分不清彼此。
“就像行星总会绕着恒星转，就像辅助线总会指向正确的答案，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定好了方向。”
谢染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秦砚看着他愣住的样子，突然伸出手，轻轻把他揽进怀里。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点试探，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蝴蝶。
谢染的身体僵了僵，却没有推开他。
秦砚的怀抱很暖，带着淡淡的洗衣粉味，像晒过太阳的被子，把所有的寒冷和不安都挡在了外面。
“别再一个人扛着了。”
秦砚的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哪怕……哪怕只是让我站在旁边看着，也行。”
谢染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那堵一直紧绷的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
他可以不用那么坚强，可以不用假装什么都不在乎，可以……偶尔也靠一靠别人的肩膀。
外面的雨还在下，铁皮屋顶的咚咚声像是在为谁伴奏。
报刊亭里很暗，却很暖，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暖意，像寒冬里突然亮起的炉火。
谢染没说话，只是悄悄伸出手，攥住了秦砚校服的衣角，像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
秦砚感觉到了，他收紧手臂，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他不知道谢染经历了什么，不知道那些没说出口的痛有多沉重，可他知道。
从现在起，他可以替他挡一点雨，可以给他一个拥抱，可以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
雨渐渐小了下去，天边透出点微光。谢染慢慢松开手，从他怀里退出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已经平静了很多。
“雨停了。”
“嗯。”秦砚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揉碎的星辰，“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走出报刊亭，巷口的玉兰树被洗得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谁都没有说话，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在沉默里流淌。
走到巷口时，谢染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秦砚：“那道物理题，辅助线我画对了吗？”
秦砚笑了笑，眼里的光比天边的微光还要亮：“嗯，画得很好，像条真正的龙。”
谢染的耳尖红了红，没说话，转身往巷子里走。
秦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离开。
他的手心还残留着谢染的温度，像颗种子，在心里悄悄发了芽。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
有些拥抱，已经说明了一切。
也许未来还有很多暴雨，还有很多说不出的痛，可至少现在，他们知道，有人会在雨里等着，会给你一个拥抱，会告诉你，你画的龙，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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