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山的秋夜总带着点清冽的甜。
竹艺学校的第一堂课结束时,夕阳正把望夫花田染成金紫色。孩子们背着竹书包往家跑,书包上的望夫花被风吹得轻轻晃,像群追着夕阳的小蝴蝶。苍之遥蹲在教室门口,把孩子们落下的竹刻刀一一收进竹盒,指尖触到刀柄上的竹丝缠绳——是他昨夜连夜编的,每个绳结都藏着个小小的“遥”字。
“还在忙?”夏许砚抱着摞竹制乐谱走进来,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被竹枝划出的浅痕。下午教孩子们削竹笛时,有个小家伙没拿稳刀,是他伸手挡了下,竹片擦着皮肉过去,当时没觉得疼,现在倒泛起红来。
苍之遥抓起他的胳膊就往竹棚走,步伐快得像阵风。夏许砚在后面笑着喊:“慢点,又不是什么大事。”声音却带着纵容的暖,像火塘里刚添的竹炭。
竹棚里的药箱是阿婆备的,里面装着竹炭粉、望夫花膏,都是治外伤的土方子。苍之遥蘸着花膏往夏许砚的伤口上抹,指尖微微发颤,惹得夏许砚低笑:“阿遥,你轻点,我这胳膊还要指挥呢。”
“谁让你逞能。”苍之遥瞪他一眼,眼里却藏着心疼。药膏带着望夫花的清香,抹在伤口上凉丝丝的,夏许砚舒服得眯起眼,像只被顺毛的猫。
暮色漫进竹棚时,两人还坐在竹案旁。夏许砚在改孩子们的笛谱,苍之遥则在刻支新笛,竹屑簌簌落在谱纸上,像撒了把碎雪。远处的吊脚楼传来阿婆的呼唤声,竹笛声、炒菜声、山风声混在一起,像首最鲜活的民谣。
“去赏月吧。”夏许砚突然合上谱子,月光正透过天窗落在他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鼻梁上,“阿婆说今晚的月亮是圆的,适合吹笛。”
苍之遥捏着刻刀的手顿了顿。竹案上的竹灯被风吹得轻轻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棵依偎的竹。他想起昨夜夏许砚在他耳边说的话:“等忙完这阵,我们去西坡搭个竹楼,晚上能看见整片星空。”那时的月光也像现在这样,漫过竹席,漫过交握的手,漫过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
“好。”他应着,把刻了一半的竹笛放进笛盒。锁扣“咔嗒”一声合上,守宫蛇形状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亮,像在笑着催促。
通往溪边的小径铺满了望夫花的落瓣。
夏许砚提着盏竹制灯笼走在前面,灯笼上的缠枝纹被火光映得发红,把青石板上的花影都染成了暖色调。苍之遥跟在后面,手里抱着两支竹笛,笛尾的黄铜环偶尔碰在一起,发出“叮咚”的轻响,像在说悄悄话。
“你看那棵老竹。”夏许砚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溪边歪脖子湘妃竹。月光落在竹节上的紫斑,像泼了墨的云,竹枝伸到水面上,把月影搅成了碎银。“小时候你总说这竹长得丑,现在倒觉得它最俊。”
苍之遥想起那时候的事。他嫌这竹歪歪扭扭不成材,夏许砚却偏要坐在竹枝上吹笛,说“歪竹才有风骨”,结果竹枝断了,两人摔进溪水里,抱着**的竹笛笑了半天,回家被阿婆用竹杖敲了手心。
“那时候你吹的《平湖秋月》,跑调跑到能把鱼吓跑。”苍之遥哼了声,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
夏许砚低笑,伸手替他拂去发梢的花瓣:“后来不是被你教好了?你还说,我吹的笛音里有山风的味道。”
两人坐在溪边的竹制长椅上,这椅子是回来后新做的,竹板被打磨得光滑如镜,能映出天上的月。夏许砚把灯笼挂在椅背上,火光落在苍之遥的侧脸,把他眉骨处的浅疤照得格外清晰。
“还疼吗?”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道疤。
苍之遥摇摇头。去年在西坡救竹鼠时被竹枝划到,流了点血,夏许砚背着他往吊脚楼跑,山路颠簸,他把脸埋在夏许砚的颈窝,闻到的全是竹香和他身上的汗味,倒忘了疼。“早不疼了。”他说,“倒是你胳膊上的伤,明天别沾水。”
夏许砚没说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溪水在脚下潺潺地流,月光落在水面上,像条银绸带,把两人的影子缠在一起。远处的竹林里传来竹鸡的啼叫,偶尔有山风吹过,竹叶沙沙响,像谁在轻轻哼着调子。
“阿遥,”夏许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月光,“在伦敦的音乐厅,你吹到‘望夫花谢’那段时,眼里有泪。”
苍之遥的指尖一颤。那段旋律是他写的,望夫花从盛开到凋零,笛音从清亮转成呜咽,像在说段没结局的故事。那天他望着台下的华人面孔,突然想起云雾山的阿婆,想起守宫蛇的坟,想起和夏许砚分开的那几年,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那时候在想,”他轻声说,“什么时候才能带着这支笛,回到这里。”
夏许砚把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的心跳又稳又沉,像埋在土里的竹根。“我也在想。”他说,“想把指挥棒换成竹笛,想把音乐厅的穹顶换成云雾山的天,想把身边的空位……留给你。”
苍之遥的眼眶突然就热了。他想起分开的那三年,夏许砚在城里养病,他在山里守着吊脚楼,每次寄信都要在信封里夹片望夫花瓣,夏许砚则会回寄片湘妃竹的竹屑,两人像两棵被分开的竹,根却在土里悄悄连着。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发哑,像被竹屑呛了喉咙,“你妈来接你那天,我躲在竹棚里,看见你回头望了三次,却没敢喊你的名字。”
夏许砚把他揽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我在山下等了你三天。”他说,“每天都往山上望,以为你会追下来,结果等到竹笛上的露水都干了,也没看见你的影子。”
原来那些以为是单相思的等待,从来都是双向的。他在竹棚里望着山路,他在山脚下守着竹笛;他把思念刻进竹纹里,他把牵挂写在乐谱间;他对着月亮吹笛,他对着星星哼调,像两条并行的溪,绕了些弯,终究要汇入同片海。
夏许砚从竹篮里拿出那支刻着“长相守”的竹笛,月光下,笛尾的黄铜环泛着暖光,三个字的刻痕里嵌着望夫花的粉末,像撒了把金。“吹段新的吧。”他说,“就吹我们第一次在这溪边合奏的调子。”
苍之遥接过笛,指尖在笛孔上轻轻按了按。那是首无名的小调,是小时候两人在溪边玩时随口吹出来的,没谱子,没名字,却记了很多年。他深吸一口气,笛音顺着月光漫出来,像山涧里刚融的雪水,清冽又温柔。
夏许砚也拿起自己的笛,轻轻合上眼。笛音加入时,像溪水里突然游来条鱼,与苍之遥的笛音追逐、嬉戏、缠绕,时而分开,时而交叠,像他们走过的这些年。月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把竹笛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两只飞翔的鸟。
笛音停时,溪水仿佛也静了。苍之遥看着夏许砚吹笛时的侧脸,睫毛上沾着月光,像落了层霜。他突然觉得,所谓的懂,或许就是这样——不用看谱,不用说话,甚至不用眼神交流,只要一个音符响起,就知道对方要往哪里去,像竹枝总知道风的方向。
“阿砚,”苍之遥轻声说,“我刻了块新的竹牌,想立在守宫蛇的坟前。”
夏许砚转过头:“刻了什么?”
“刻了两只山雀,”苍之遥的声音很轻,“一只叼着笛,一只衔着花,翅膀挨在一起。”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抬头,“像我们。”
夏许砚的眼里突然亮起光,像被点燃的竹炭。他伸手把苍之遥揽得更紧,下巴蹭着他的发顶,声音带着点发颤的哑:“阿遥,我以前总怕,怕你觉得我不够好,怕城里的日子留不住你,怕……你只是把我当朋友。”
苍之遥的心像被竹笛的尾音扫过,又酸又软。他想起夏许砚刚回云雾山时,总爱偷偷看他,却在他转头时慌忙躲开;想起他把最好的湘妃竹留给自己刻笛,说“你的手比我巧”;想起他在伦敦庆功宴上,借着酒意说“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眼里的慌张藏都藏不住。
“傻瓜。”他伸手捂住夏许砚的嘴,指尖被他温热的呼吸呵得发痒,“从你坐在歪竹上给我吹跑调的笛开始,我就没把你当朋友了。”
夏许砚的睫毛在他手心轻轻颤,像受惊的蝶。他拉开苍之遥的手,吻落在他的掌心,带着笛音的清冽和月光的凉。“那时候你总爱穿蓝布衫,”他喃喃地说,“风一吹,衣角像只蓝蝴蝶,我总怕你飞了。”
苍之遥的脸红了,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夏许砚的颈间有竹香,有月光的味道,还有他熟悉的汗味,像幅最安心的画。“我才不会飞,”他闷闷地说,“我的根在这里,在你身上。”
灯笼里的火渐渐弱了,光却更暖了。夏许砚抱着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后背的竹布衫,那里绣着朵小小的望夫花,是他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苍之遥穿了很多天。
“竹艺学校的匾额,我想刻成两支交缠的笛。”夏许砚说,“风吹过,就像我们在合奏。”
“还要在竹楼的栏杆上刻满《望夫谣》的谱子。”苍之遥接话,“让学生们每天都能看见,原来思念也能写成歌。”
“等酿的望夫花酒熟了,我们就去西坡的竹楼住几天。”夏许砚的声音像浸了蜜,“白天在花田里吹笛,晚上就着月光刻竹,什么都不用想。”
“好。”苍之遥应着,感觉眼泪落在夏许砚的衣襟上,烫得像火。
溪水渐渐涨了些,漫到竹椅的脚边,凉丝丝的。
夏许砚把苍之遥抱得更高些,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月光落在两人交叠的腿上,把竹布衫的纹路照得格外清晰。苍之遥的手指在夏许砚的掌心画着圈,画到他虎口处的薄茧时,突然想起他练指挥棒的样子,指尖磨出了泡,却还是对着镜子一遍遍练,只为了能和自己的笛音更合。
“你知道吗?”苍之遥抬起头,月光落在他眼里,像盛了片星空,“你在城里寄来的竹屑,我都收在竹盒里,现在已经装满了。”
夏许砚的心猛地一揪。他想起那些在医院的日子,每天削竹片时都在想,苍之遥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溪边吹笛,是不是也在想他。那些竹屑被他用信封装着,写着“今日的云像望夫花”“竹笛该换膜了”,却从来没敢写下“我想你”。
“我也留着你寄的花瓣。”他说,“压在乐谱里,现在还带着香。”
苍之遥突然笑了,像山涧里的冰融了。他低头在夏许砚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下,那里有练指挥棒磨出的茧,有刻竹刀划到的痕,却比任何地方都让他心安。“以后不用寄了。”他说,“我就在你身边。”
夏许砚的吻落下来时,带着月光的清和火塘的暖。苍之遥闭上眼睛,感觉夏许砚的指尖穿过他的发,轻轻按在他的后颈,像在怕他跑掉似的。远处的竹笛声不知被谁吹响了,断断续续的,像在为他们伴奏。
这个吻很长,像他们走过的这些年,有等待的涩,有重逢的甜,有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溪水在脚下轻轻唱,月光在身上慢慢淌,竹影在身后悄悄摇,仿佛整个云雾山都在看着他们,看着这两棵终于紧紧相依的竹。
“阿遥,”夏许砚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在一起,“明年春天,我们在老樟树下办场婚礼吧。”
苍之遥的眼睛突然就亮了。他想起阿婆说的,山里的婚礼要吹笛,要撒望夫花,要在竹制的红绸上写下名字,让山风作证,让竹魂为媒。“好啊。”他说,声音带着点发颤的喜,“要请陈老先生来证婚,请乐团的人来奏乐,请孩子们来撒花。”
“还要把那支刻着‘长相守’的竹笛当信物。”夏许砚补充,指尖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让它听听我们的誓言。”
灯笼里的火终于灭了,只剩下月光在流淌。两人坐在溪边的竹椅上,谁都没说话,却像说了千言万语。苍之遥靠在夏许砚的肩头,听着他的心跳和溪水声合在一起,像首永恒的谣。
他想起阿婆说的“竹能弯,却不能折;路能远,却不能断;人能离,却不能忘”。原来真正的相守,从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这样平淡的夜晚,有个人能让你靠着,有支笛能让你吹着,有片月光能照着你们,把日子过成笛音里的长调,悠长,温柔,且笃定。
远处的竹艺学校里,孩子们遗落的竹笛被风吹得轻轻响,像在应和他们的约定。苍之遥握紧夏许砚的手,感觉有月光顺着指缝钻进来,把两人的指纹都镀成了银。他知道,从今夜起,云雾山的每片竹、每朵花、每缕风,都会记得这个月下的约定——有两支笛,要在时光里和鸣;有两个人,要在岁月里相守,直到竹成海,花满坡,月光洒满云雾山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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