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戒严令虽未完全解除，但大街上人流渐复，济世堂前也恢复了往日排队候诊的景象。苏璇坐于诊案之后，素衣纤手，神情专注清冷。
后堂煎药的炉火正旺，林玉如挽着袖子，额角沁着细汗，正小心照看着几个咕嘟冒泡的药罐。空气里弥漫着浓郁而苦涩的药香。
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午后，日头正烈，街面被晒得有些晃眼。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嚣张的呵斥声，由远及近，如同冰雹般砸碎了长街的喧嚣！
“滚开！都滚开！”
“内廷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人群惊慌失措地向两侧退避。只见一队穿着宫中禁卫服饰、腰佩弯刀的彪悍骑士，簇拥着几个身着深青色内廷司官袍、面色倨傲的太监，旋风般冲至济世堂门前。勒马停住，马蹄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为首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太监便已翻身下马，带着人径直闯了进来。
“掌柜的是谁？滚出来！”那太监尖着嗓子，声音刺耳难听，目光如同毒蛇般扫过堂内惊惶的病人和伙计。
林清源闻声急忙从后堂赶出，见此阵仗，心头猛地一沉，连忙上前拱手作揖：“老朽便是济世堂掌柜林清源，不知各位公公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那中年太监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块玄铁令牌，在林老大夫面前一晃：“内廷司奉旨查案！林清源，你济世堂进献宫廷的‘百草安神丸’，经查实，内蕴剧毒。丽妃娘娘服用后昏迷不醒，危在旦夕！陛下震怒！来人呐！将这胆大包天的刁医拿下！查封济世堂，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内廷司候审！”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病人和伙计们都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后退。林清源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稳。
“不！不可能！”林清源激动得胡须颤抖，声音嘶哑，“公公明鉴！我济世堂的‘百草安神丸’乃祖传秘方，选用皆是上等药材，精心炮制，绝无可能蕴含剧毒！更不敢谋害娘娘！这其中必有误会！”
那太监嗤笑一声，眼神狠厉，“证据确凿！太医院多位太医共同验明，药丸之中混有罕见的‘梦魇蕈’粉末，此物至阴至寒，能损人神智，过量服用便是剧毒！人赃并获，还敢狡辩？！拿下！”
如狼似虎的禁卫立刻上前，粗暴地扭住林老大夫的胳膊，就要给他戴上枷锁。
“爹！”后堂闻讯冲出来的林玉如见到此景，惊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前想要阻拦，“放开我爹！我们是冤枉的！”
“滚开！”一个禁卫不耐烦地挥手将她推开。林玉如踉跄着摔倒在地上，手肘擦破，鲜血瞬间渗出，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惊恐绝望地看着父亲被人拖拽。
“玉如！”苏璇早已站起身，清冷的眸子里寒光骤现！她快步上前，扶起摔倒在地的林玉如，将她护在身后。目光如冰刃般射向那为首太监：“公公既是办案，总该让人心服口服！所谓‘证据’，可否容我一观？”
那太监被苏璇冰冷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悸，随即恼羞成怒：“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看内廷司的证据？！”
“民女素心，暂居济世堂，略通药理。”苏璇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既是查验出的‘梦魇蕈’，总该有验毒的记录或残留的药丸样本。公公若拿得出真凭实据，我等自然无话可说。若只是空口白牙…”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恐怕难以服众，亦有损内廷司清誉！”
那太监被噎了一下。他确实带了少量所谓的“证物”，但那不过是走个过场，哪里经得起细看？上头交代的是快刀斩乱麻，将济世堂钉死。
“大胆贱婢！竟敢质疑内廷司？！”太监尖声厉喝，试图以势压人，“咱家看你们就是一伙的！来啊！把这贱婢一并拿下！”
禁卫再次上前。
苏璇眼神一厉，指尖微动，几缕无色无味的粉末已悄然萦绕在指尖。她虽不愿轻易暴露实力，但此刻已容不得犹豫。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哟！今儿济世堂可真热闹啊，这是唱哪出啊？《包公案》还是《窦娥冤》？”
一个懒洋洋、带着十足纨绔腔调的声音，慢悠悠地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萧衍，依旧一身招摇的月白描金锦袍，手里摇着那柄碍眼的折扇，斜倚在门框上，桃花眼半眯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堂内剑拔弩张的景象。他身后跟着的两个王府侍卫，看起来也和他一样懒懒散散的。
那为首太监脸色微变，连忙挤出笑容上前行礼：“奴才参见宸王殿下。殿下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奴才们正在办差，这济世堂进献毒药，谋害宫妃，罪证确凿…”
“毒药？谋害宫妃？”萧衍用扇子敲了敲手心，一副惊讶又觉得有趣的表情，“这么刺激？本王瞧瞧，是什么毒药这么厉害？”他说着，竟真的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无视那些如临大敌的禁卫，目光落在太监身后一个小太监捧着的锦盒上。那盒子里放着几颗乌黑的药丸和一份文书。
“殿下，这…”那太监想阻拦。
“嗯？”萧衍挑眉，瞥了他一眼，眼神依旧带笑，却无端让那太监感到一股寒意，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萧衍用扇骨轻轻拨开盒盖，拿起一颗药丸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看了看那份所谓的“验毒记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唔…‘梦魇蕈’？倒是稀罕玩意儿。”他状似随意地将药丸丢回盒子里，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转向那脸色发白的太监，“张公公，这‘梦魇蕈’生长于极阴寒的沼泽深处，采集不易，价值千金。济世堂一个民间药铺，哪来的闲钱和门路搞这东西？还巴巴地掺进进贡的药丸里，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张公公额头冒汗，强自镇定道：“殿下明鉴，或许…或许是他们无意中采集混淆…”
“无意？”萧衍嗤笑一声，“这‘梦魇蕈’毒性猛烈，寻常人靠近采摘都可能中毒昏迷，需特殊工具和手法。你跟我说无意混淆？张公公，你这办案有点糙啊。”他语气轻佻，话语却像耳光一样扇在张公公脸上。
“这…奴才…”张公公语塞，脸色阵青阵白。
萧衍却不再看他，转而望向护在林玉如身前、眼神冰冷的苏璇。他的目光在苏璇微微绷紧的指尖和那双寒潭般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
“本王瞧着，这济世堂嘛…”他摇着扇子，四下打量了一下，“看着穷酸得很，不像能搞到‘梦魇蕈’的样子。张公公，别是你们内廷司查案心急，弄错了什么吧？或者被什么人当枪使了？”
张公公闻言，脸色骤变：“殿下慎言！此事乃陛下亲口下旨严查！”
“父皇日理万机，还不是听你们底下人汇报？”萧衍漫不经心道，随即打了个哈欠，“罢了罢了，你们内廷司的破事，本王也懒得掺和。不过…”
他话锋一转，折扇“唰”地指向林玉如和苏璇：“这两个丫头，看着细皮嫩肉的，进了你们内廷司那地方，怕是没等审问就先吓死了。多没意思。这样吧，林老头你们带走，这两个丫头，就先留在济世堂。本王瞧着这素心姑娘医术还行，正好本王近日脾胃不适，留她随时给本王看看诊。张公公，这点面子，总该给本王吧？”
他这话说得混不吝，仿佛留人只是为了自己看病方便，全然不顾场合和气氛。
张公公气得牙痒痒，却又不敢公然驳了这位爷的面子。上头交代的主要目标是林仲，查封济世堂，至于这两个女眷倒是次要。既然宸王开口要保，他若坚持带走，反倒节外生枝。
“既然殿下开口…”张公公咬着后槽牙，谄媚一笑，“奴才自然遵命。只是这两人需待在济世堂，不得离开，随时听候传唤，还望殿下行个方便。”
“行了行了，知道了。”萧衍不耐烦地挥挥扇子，像是赶苍蝇。
张公公狠狠瞪了林老大夫一眼，厉声道：“带走！查封药铺！”
禁卫押着满脸悲愤、不断喊着“冤枉”的林老大夫出了济世堂，伙计们被驱赶出去，大门被贴上内廷司的封条。
“爹！”林玉如哭喊着想要追出去，被苏璇死死拉住。
“玉如，冷静！”苏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她看着林老大夫被带走的背影，眼神冰冷如铁，扶着林玉如的手臂却异常稳定，“现在冲动于事无补！”
林玉如瘫软在她怀里，泪如雨下，浑身发抖：“怎么办…爹他…那是内廷司啊…进去就…”
“我知道。”苏璇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药堂，最后落在那个依旧倚在门口、摇着扇子、仿佛看了一场好戏的萧衍身上。
萧衍对上她的目光，桃花眼眨了眨，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欠我的。”
然后，他伸了个懒腰，对身后侍卫懒洋洋道：“戏看完了，没劲。回府睡觉。”说罢，竟真的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一地鸡毛和绝望。
苏璇扶着几乎崩溃的林玉如回到后堂暂未查封的厢房。她看着哭得几乎晕厥的林玉如，看着她手肘上擦伤的血痕，看着她眼中全然的恐惧和绝望，十年冰封的心湖，被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愤怒狠狠撞击着。
陷害，与当年陷害她弑弟如出一辙！内廷司…梦魇蕈…丽妃…
这绝不仅仅是针对济世堂！这背后，必然有更深的阴谋。是针对与济世堂有牵扯的某人？还是与宫中那“异香”有关？与柳盼儿、太子党有关？
苏璇将林玉如安置在床上，为她处理手肘的伤口，动作轻柔，眼神却如寒冰。
“玉如，别怕。”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你爹是冤枉的，我们一定能救他出来。相信我。”
林玉如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哽咽着点头。
是夜，济世堂被查封的后院一片死寂。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清冷的光辉。
苏璇悄无声息地起身。她换上一身便于夜行的深色衣裙，将如墨长发利落束起。脸上再无白日里的平静，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她需要证据。那“梦魇蕈”究竟从何而来？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内廷司暂时闯不得，但太医院那些验毒的太医，那些药材的源头总有迹可循。
她从贴身的暗袋中取出几个小巧的玉瓶和皮囊，里面装着她精心炼制的各种毒粉、迷药、以及解毒丹。指尖拂过冰凉的玉瓶，狠戾气息再次从她单薄的身体里弥漫出来。
救林清源，不仅仅是为了玉如，也是为了她自己。济世堂是她暂时的容身之所，也是她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月光下，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出厢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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