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餐桌前,享教授像狮子审视狭窄领地般审视她:“谁要求你这么做了?谁要你当盆景了?”
兰嘉心率加快,四肢和下巴不自觉地抖动,被拧肿的左耳朵更热了。
文彻悄悄从卧室门口探出头,做出口型:“先”“服”“软”。
兰嘉余光看到,反而气性上来,不想采纳建议。
旬享停住脚步,扭头把文彻瞪回卧室。
门关上后,只剩母女二人对视。
她批判地盯着兰嘉,继续说:“你有人之常情吗?友爱同胞,是最基本的人性。”
“这个武断的定论的依据是什么?哄他们就是友爱同胞?那我岂不是……”
旬享厉声呵斥:“少狡辩!”
兰嘉吓得一缩:“我是在‘询问’,不是在‘辩解’。”
幸好,她现在高了壮了,不会再被拎出家门,于是梗着脖子,伸出手比划:“假设,这个世界上有人群1号和人群2号,1号的人多,把自己的性质‘集合1’当成人的全部性质……就忽略了人性是1号的‘集合1’和2号的‘集合2’的统称。”
“你……”享教授双手抱臂,不为所动,“算了,我们不要讨论假设。你一副很会思考的样子,结果天天在学校和家里走神,有什么用?”
兰嘉有些哽咽,勉力张口:“不能提高你的荣誉的,就是没用吗?”
“你能不能正常一点?”
“什么是‘正常’?为什么部分人定的‘正常’标准,所有人都要遵守?那我还说每天起床先空翻才正常,你们谁来遵守一下?”
旬享愤怒地冷笑。
兰嘉继续:“你就当我没长那条和社会拴在一起的神经,不认可你们的定义。”
“你不认可有什么用?你算什么东西!”
旬兰嘉的笑容勉强维持了片刻,但很快被强烈的愤怒与悲痛取代,她声音颤抖,一字一句道:“是你自己,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还问我算什么东西……”
咚!
她狠狠捶在墙上。
旬享迅速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深感困惑与失控,所以无暇放软语气,硬邦邦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兰嘉的愤怒像火焰腾起,也像火焰消散,只留下寒凉的底色。
她呼出一口气,明明知道妈妈不期待答案,却还是回答:“……我想回家了。”
旬享环视房间,还没来得及开口,兰嘉就摘下眼镜,用臂弯遮住了脸:“我只想回家……”
“蓖麻镇吗?”
兰嘉摇了摇头,无法言语,她本能地表达了感受,但是难以解释原因,她摸了摸心口的位置,什么也感觉不到。
旬享的手掌搭在她的左肩上,默默地任由她表达自己的痛苦和不适应,最后把她搂进怀里。
在这充满温情的拥抱后,兰嘉想问妈妈,她难道不会笑场吗?
每次看到孩子时,她难道不会想起他们是她的基因为了自我复制而产生的结果吗?
人这种动物,学会了说话就肉麻地赋予各种东西超出它们本质的价值,将那种改变她大脑,让她此刻拥抱女儿的东西叫“伟大的母爱”,还每逢新年表演相关节目,这让旬兰嘉忍不住笑场。
好吧,红石大学的旬兰嘉承认,她当时自认为被所有人共同织造的天罗地网绑缚得密不透风,误把妈妈当作他们的代言人,需要战胜。
几天后,又有亲戚邀请聚会,话里话外暗示想弥补上次的不顺。
旬享不死心地带兰嘉赴宴,想要矫正她,让她回到正途。
包间在3楼,桌上烟气弥漫,混杂着饭菜和人类肉身的味道,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文彻给大家讲冷笑话,一个不熟的男亲戚却将其扭转到低俗的方向。
兰嘉“噌”地抽走桌布,速度快到菜碟都没反应过来。
她冲出窗外,张开桌布当降落伞一跃而下,砸坏遮阳棚和两台电瓶车。仓皇着陆后,她无意识地从布下翻身,狂奔20米吐血倒地。
之后再没亲戚请她吃饭。
旬兰嘉住在旬享家里,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出演宠物、学生、小帮手或反贼。
母女关系像条脐带,把她血淋淋拴在现实世界。母亲过世让脐带断开,她从此脚不沾地漂浮空中。
再回忆下去就要有死意了。
想法悉数破碎,旬兰嘉背着投影仪回301宿舍,只留下灯光普照如明月的模糊体感。
最严肃紧要的问题来了:放哪部电影?
投影大众认可的好片,还是能让所有观众气一下的烂片?
“放经典老电影吧,稳妥一点。”
苏岸自觉有责任稍微控制事态,至少要做个“我已经劝过了”的样子。
旬兰嘉不舍得她惊世骇俗的大烂片,说:“既然最后都要挨批评……”
“那就更该放好电影了。否则为了放烂片挨批评,你喜欢这种玩法?”
“骂得好难听。”
苏岸再接再厉:“反正会得罪领导,再放烂片得罪同学,到时候不会有人帮你说情。”
“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得罪所有人才爽,”旬兰嘉右手按住胸口,“难道我真的喜欢这种玩法?”
苏岸怀疑地低头自语:“难道我真有教育天赋?”
“让我想想,《荒原上的石头》怎么样?”
“没听说过,你想好了就放吧。”
这是部老科幻电影,最后的结尾在上映后就有褒有贬,随着影片中的科学幻想逐渐变成常见的现实,它逐渐流失吸引力。
旬兰嘉咧着嘴角,边伸手比划边说:“我们可以一到结尾就关机收拾东西,让其他观众魂牵梦萦去找结局,却找到一段让人表情僵住的影像……”
苏岸双手环胸,上半身微微后仰:“那同学们真是有福了。”
旬兰嘉的手机也是黑星的,和投影仪一个公司,可以顺利连上。
下载完电影,邵缇亚还在跟她妈妈打长途电话,其余两人走到阳台安装机器。
“投影仪满电吗?”旬兰嘉自问一句,试开机。
“啪”的一下,14幢的墙面被瞬间照亮,激起附近若干学生的一片疑问。
苏岸叹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参与进来:“你要逼供大楼?”
旬兰嘉将其调暗到刚好能看清的程度,免得反光扰民:“这样呢?”
“差不多了。”
“那就——开始!”
电影制作需要稳妥的套路,《荒原上的石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或者说,它是后世电影许多剧情、分镜套路的源头。
苏岸盯着对面墙上草叶舒展的图像。
旬兰嘉突然说悄悄话:“你知道吗?电影、傩戏和漫展上的角色扮演其实是同源的。”
苏岸悄悄回她:“你跟我爸挺像,都想教别人点什么。”
“不好意思,实在是好为人师。”
“现在不像了,至少你会反思。”
两人对视,一同闷声笑。
荒原广阔,阴云低垂,溪流沙砾中闪现金光。淘金者们涌入荒原,驱赶动物、建立屋舍。自由的风女妖被街道限制了形状,开始发狂尖啸。
只有巨石边是安静的,因为狂风在它身上撞散了,于是淘金客、厨子、洗衣工……纷纷聚集此地。
夜鹭从空中滑过。
猎人摸了摸头顶,手心沾染鸟粪,怒而拔腿追去,绊倒在草丛里的一张古代藏宝图上。
楼下的情侣互相搂着,仰头共赏这部无声电影;16幢十几个学生在阳台或坐或站,共同观看;夜鹭在池塘边站桩;主角既想独吞宝藏,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
为了宝藏,小镇陷入可怕的乱斗,砰!啪!吱嘎作响。石头留下白色的弹痕,火铳手绕它周旋。
夜鹭目睹一切,飞跃山坡,事不关己是它的美德。
石头永远伫立,直到淘金热褪去,国家成立,国家毁灭化为共地,又有人群聚来,在石头旁欢欣鼓舞。
核冬天到来,核冬天结束、一部分人冲向星际,另一部分人沉湎于高科技带来的幻梦。
蓝紫粉红的霓虹灯光映亮石头,它经历种种,如今被削掉顶端,表面烙下了鸟儿在核弹冲击下留存的焦影。
墙面一暗,开始滚动工作人员表。
旬兰嘉缓缓鼓掌,从宿舍楼的左邻右舍也有零星掌声传来。不知道楼下是谁讽刺地喝了声“好”,周围又荡起笑音。
“你看懂了吗?”苏岸凑到她耳边小声问。
“没有,”旬兰嘉收拾仪器,“但我感受到了。”
“感受到什么?”
她挑了不出错的说法:“画面色彩冷暖和构图、摄影方式、分镜、台词的前后呼应……等。”
“哦?”苏岸若有所思,叉腰,“我倒是对它几个俯瞰远景当中的城乡聚落形态感兴趣。鉴于这是部50年前的电影,它对未来的预测相当超前。”
“可能现在也有一部电影在预言未来,”旬兰嘉遥望天际,”50年后我们会在哪里?”
“坟里吧,如果土葬的话。你怎么这个表情?我肯定没说错。”
旬兰嘉搜索记忆中的数据:“褐种人的平均死亡年龄在49岁左右。”
苏岸快速口算:“活到50年后,超出平均寿命20年……你想多活整整一代啊。”
旬兰嘉受“一代”启发,说:“我们群居灵长动物,是不是为了‘看后代有能力抚养后代再死’,所以寿命才这么长,而不是像洄游的鲑鱼一样,喷完精甩完籽就可以死了?”
苏岸食指敲了敲裤缝线,深褐的眼睛像冒泡可乐似的亮起来:“安都兰人现在也非常尊崇家族中的‘老祖母’,似乎延续了几千年前的穴居传统。”
旬兰嘉接话:“几千年前,老祖母有照顾后代的后代、稳定族群的作用。”
“好,好极了!”苏岸跳过阳台与寝室的滑轨,胸膛火热,“我要找两篇文献读一读!”
刚想把话题硬扯回“电影、傩戏与角色扮演”的旬兰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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