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覃朱墨坐在转椅上闭眼休息,感觉自己像电视里的指挥官,不过只配指挥家具。
批发椅子只有转起来才坐得舒服,不知道后勤吃了多少回扣。
笃、笃、笃。
敞开的门外,传来有力却并不尖锐的脚步声,踩着雷鸣,盖过雨的“噼噼啪啪”。
脚步逐渐靠近,终止在门口。
一个背着电脑包的人闪入办公室,带来横冲直撞的风,以及门框上“咚”的撞响,骨头真硬!
来者戴半框眼镜,黑发扎着低马尾,肤色是奶茶似的浅褐,身穿深红长款冲锋衣、窸窸窣窣的黑色运动裤和登山靴,正是她所等待的学生旬兰嘉。
旬兰嘉立正:“你叫我来面谈如果是为了完成本职工作,那我也走个流程,说自己是不会改的。再会!”
“别急,”覃朱墨开始头疼,“你还不知道我喊你过来的原因。”
她拍拍扶手,想提醒学生和自己一样找地方坐。
没想到学生露出“疑惑”表情,朝她的扶手走来。
她一惊:“我是让你找张凳子!”
学生松了口气,从窗下扯了张无主靠背椅坐到对面。
“前段时间,有人在14幢宿舍楼的外立面上放电影,生活便利助理会查出来是你。”覃朱墨问,“是你吗?”
“是。”旬兰嘉挺直背,关心道,“你转行去助理会了?”
“只是了解这件事而已。谁让你放电影的?”
“法,是公正的法允许我这么做的。”
“违反了我们隐晦的、不成文的、定义模糊的规定。”覃朱墨笑了笑,“不过鉴于你是为了丰富同学们的文化生活,而且网上的舆论比较支持你,所以这次没人追究你。”
旬兰嘉又板直腰:“目的对了、有人求情就能算了吗?”
“……你连这都反驳?”
“呃,那我不反驳了?”
“很好。还有,你前不久考了‘交流安全常识’——”
“交流安全常识”属于公共必修的通识课,体质人类学的助教覃朱墨按理不该管这个。
旬兰嘉问助教:“你转行去了其他院吗?”
覃朱墨的眉眼间出现不少细碎的三角形阴影:“不是,是我找了领导,要求看你的答题纸。”
旬兰嘉不解:“为什么?我明明及格了。”
“人皮书的那件事之后,你的……思维模式让我很在意。”
把她从被窝里拽过来是为了这点事?那助教从答题纸上看出什么了?
旬兰嘉直接说:“不用铺垫,早点告诉我你想谈什么,我好配合你。”
覃朱墨听到自己被当作需要配合的弱者,心里火了一下,又很快熄灭,继续铺垫:“你有没有阅读障碍?”
“没有。”
“那就不应该了。只要照着交流安全的标准答案写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讨论那些……危险的东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旬兰嘉打定主意直言不讳,倒逼对方适应她的交流方式,就像这近二十年,自己被迫适应拐弯抹角的交流方式一样。
她温声道:“因为诚信……”
覃朱墨说:“不要狡辩。”
旬兰嘉隐蔽地磨了磨牙齿:“我在回答你的‘怎么想的’——答案是我诚信考试,所以按照要求,回答了当时觉得正确的答案。”
覃朱墨深呼吸:“你觉得正确,是吗?”
一个人要求别人口头承认某件事,可能是因为暗地里拿着录音笔。
旬兰嘉直接上升话题:“如果我们一定要讨论正不正确,不如讨论一下为什么要揣摩出题人乃至教材编者对交流安全的一己之见来答题。”
她看见助教抿唇,大概是在想“怎么不装了”吧。
果然,助教反驳道:“什么一己之见?这属于臆测。”
“是吗?”旬兰嘉礼貌笑了一下以示没有恶意,“是谁给了我臆测的机会?题干不写清楚,让答题人来猜来揣摩自己,浪费别人的时间,很爽吧。”
她真正想反驳的不是助教,所以委屈助教来参与这场彩排。
“浪费时间?”覃朱墨皱眉,提高声调讽刺道,“哦,你很不满自己被叫过来,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了,绝对不可能犯错。”
“臆测的人又变成了你。可能世界上的所有智慧生物只有揉成没有区分的肉块,或者用管道连在一起,才能彼此理解。”
覃朱墨忍不住大声喊:“你有完没完!”
旬兰嘉没完:“不过就算融为一体,也会产生新的内部矛盾。生命就是这样在斗争中不断前进的。”
“你……”助教揉揉额头,强自冷静,“我不想和你吵这些。”
“吵架?我们不是在讨论吗?话说当代德郡教育体制乃至交流安全,最终维护的都是私有制下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网上常把情绪稳定、态度冷静的说话者称为理性,而脸色涨红、嗓门加大的说话者,无论说的内容多有道理,都是意气用事。
“理性”意味着看重事实还是看重当下/长期/私人/族群的价值?如果都不看重,那么是立足现实/认知,或仅仅是态度冷静吗?
无法明确定义的概念像垃圾桶一样什么都能装,没什么好讨论的。不过当她表述该观点时,又有网友说她“急了”,像该烧的毫无交流价值的垃圾。
总之旬兰嘉学到,如果争论时的态度稍微冷静点,可能会得到陪审团更多支持。
所以她努力把话讲清楚,好增进彼此的理解。
事实上,这并未起到预期的好效果。
握着水杯的指关节用力过度,有些发疼,覃朱墨助教喝水平复心情,听对方的长篇大论。
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在说:“人一旦形成社会系统,就会造成多余。像我们院的14个副院长就是例子。”
覃朱墨移开目光:“更准确的词是‘羡余’。”
“对,对!然后‘羡余’这个词也有羡余部分。”
哒,哒,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门板被推开,供出脚步声的主人:一名高大的正装中老年男子。
他顶部头发分成若干绺,身上有一阵木质调香水味。
覃朱墨慢吞吞地站起来:“院长?”
旬兰嘉坐着没动,甚至微调腿的间隙、肩膀与手臂的夹角来使自己更加嚣张,营造出“覃朱墨正在努力工作料理刺头学生”的氛围,给助教的绩效撑场子。
不请自来的院长瞟了旬兰嘉一眼,问覃朱墨:“这个就是你说的,很好奇卷子答得好不好的那个?”
“是、是啊。”
“你们师生交往注意分寸。”院长微笑。
闻言,旬兰嘉收拢肢体,右手握拳支在下巴作沉思状,让自己看上去像一名不善交际的天才怪学生,暗示“覃朱墨很擅长和学生交流”。
院长饶有兴致地观察旬兰嘉,问:“德米恰是你的导师?”
旬兰嘉回忆导师的名字是什么,回答:“对。”
“她说你的论文读得舒服,改得辛苦。不介意的话,我想给你提点意见。你来一趟——”
覃朱墨借着宽松衣服的遮挡,背在身后的左手轻轻掐了一下快要点头的旬兰嘉。
旬兰嘉肩臂交接处的皮肉一痛,赶紧扭扭脖子拒绝道:“不用,导师和朱墨老师都在给我提意见。听3个及以上的别人的想法,容易混淆自己的。”
“那你就这样一直坚持下去吧。”
说完,院长也没等回音,径自走向办公室的门。
旬兰嘉马上起立,跟在他身后两步远。
他和蔼地笑了笑,问:“你改主意了吗?”
“我送一送你。”
旬兰嘉把门“乓”地关上,紧贴他的脚后跟。
覃朱墨挥开这一片的木质香空气,刚刚坐稳,见学生一脸兴奋地折返,屈膝到视线齐平。
旬兰嘉问:“这个人有什么问题?他是潜在的异教徒或者罪犯吗?”不然助教怎么会提醒她。
“社会学院的副院长,会趁约谈做不正经的事。”覃朱墨不安地瞟了眼禁闭的门,补充,“我也是听说……”她再次补充,“听比较靠谱的教师说的。”
确切而言,这个小道消息并非通过语言传播,而是前辈教师站在副院长身后以极小的幅度轻轻摇了摇头,于是覃朱墨当时婉拒谈话邀请,后来才打听到原委。
“怎么没人电他前列腺?”
“……”覃朱墨没笑,“原因很复杂,你也能想到吧,电了之后会怎样,和他相关的人会有什么反应,之类的。”
旬兰嘉一通放空,回神后择取要说的话:“我又想起哪个大作家写的比喻,说人类是世界的下水。”
“……”覃朱墨的手背青筋凸起。
一道闪电后好几秒,山崩地裂般的雷声才跟上。
旬兰嘉自顾自继续说:“我还有很多问题:对交流安全的解释,哪些是客观的,存在统一的公理,哪些听凭主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说法?你们从一开始就含糊其辞。”
覃朱墨“腾”地站起,再次挥开香水味的空气,压抑着怒声:“‘你们’?你又把我算进哪个假想敌群体里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拐到你的理论上,明明学着人类学却对人漠不关心!”
旬兰嘉呆滞地回望,四肢又先于语言,战或逃地夹紧。
见此,覃朱墨的理智“嗡”一声投进炉中做了火,她不平道:“你从那本破书开始就把我当成自助对答案机器吗?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和你一样是人!领着这么一点工资,坐着这把,腰酸背疼的破椅子!”
哐——
椅子被抡起来,撞破玻璃,摔出视野。
亮晶晶的雨从模糊昏黑的室外拍进来,旬兰嘉像鱼一样张了张嘴。
覃朱墨盯着窗户破洞透露的大雨,上半身剧烈起伏。发泄完之后,她又急匆匆跑到窗边看情况。
水把一切都冲模糊了,却还能辨认地上满天星般的碎玻璃中间,侧躺着一把黑色转椅。
是否让人腰酸背疼先不论,它不是破椅子,相反,目前格外完好无损。
谁没有突发的破坏欲?这是死本能的一种,出现得极其正当。旬兰嘉完全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比如她走到覃朱墨身后时,就发觉朱墨站在破洞边缘,很好推。
旬兰嘉的双手克制地背在身后,只是宽慰道:“我记得下面没有电瓶车,也没有路,不会砸到行人。”
覃朱墨从窗户洞口缩回来,给清洁人员拨电话,水顺着头发往湿透变暗的衣服上滴。
旬兰嘉安静站在一旁,等通话结束。
1.标题是“转椅free了”的意思。
2.“法,是公正的法允许我这么做的”是雷雨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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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转椅免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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