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人拿到水后,座谈会宣布开始。
旬兰嘉看坐在前排的旬辛啜饮一口,才随大流地喝水润喉。
社长早就站到中间去,和普通成员拉开距离,用柔和的语调演讲。
当他说出第30个词汇时,她开始走神。
这不能完全怪她。从小到大所有太阳下、厅堂里、餐桌上的会谈都促使她一遇到无聊言论,就跑进幻想世界。
背景音从男声换成女声时,旬兰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旁边长椅上的人换成了旬辛。
他来这儿搞什么大新闻?既然必定和母亲有关,大概也和他屡战屡败的复活法术有关。
她小声问舅舅:“现在怎么称呼你?”
络腮胡两边扬起,似乎下面藏着一个笑容:“伊索。如果你想立刻回红石大学或者804室,我可以尽量掩护你。我的车就停在景区停车场东面,要钥匙吗?”
“不用,现在应该还没到必须走的时候。”
“可是你有留下来的必要吗?”
雕像旁的中年盘头女人正提及在月光下冥想有益健康。
兰嘉反问:“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只是在做前期研究,探寻一种可能性。”
“那我也不能一无所知地走。”旬兰嘉想了想,问,“奥-纳是谁?或者说哪位的化身?”
“都不是,只是受人崇拜的普通大理石雕像。”
为了掩饰对话,营造认真听讲的假象,兰嘉的眼睛一直盯着中年盘头女人:“她不会是你的编辑部同事,来卧底调查吧?”
“不是啊。”大艺术家从斜前方的椅子上转过身来,回答,“她是农民。”
满月华光社成员怎么就那么喜欢旁听然后插嘴?
旬兰嘉赶紧想话题转移大艺术家的注意力:“提议社员纹身是你的主意?”
“对,这样一看就是一家子。不过除了社长,其他人的都是纹身贴。”
大艺术家目光移向中年女人,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旬兰嘉打了个哈欠,脚踩长椅边缘,左手环抱并拢的膝盖,右手托着头:“‘昙花’这种符号也是你选的?”
大艺术家来了兴致:“因为它们是‘月下美人’。很漂亮。”
旬兰嘉:“我觉得满月华光社虽然有统一的象征符号,但没办法更进一步了。”
作为秘密结社,它不保密,没有成体系的理念,也没有神化社长、精神控制、敛财和传播末日论,比不少网友都遵守公序良俗。
“真的吗?”社长刷新在旁边,虚心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雕像旁边的中年女人已经讲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链接什么的。
她威严地巡视,但刻意无视了这边不为人知处的交流。
旬兰嘉心态平和,有问必答:“如果你想建立成体系的教派,就去模仿威权,他们搞了几千年了,很拿手。像粉圈模式就模仿得比较成功。”
社长:“什,什么?”
兰嘉不厌其烦地掰手指,历数:“你可以模仿威权政治下的集体身份认同与排他性、偶像崇拜与仪式活动、走极端的社会动员能力……”
旬辛补充:“还要记得向成员索取情感投入,对成员进行价值观灌输,为成员提供逃避日常生活的港湾。”
社长被人文社科学者与学生说得一愣一愣。他张口结舌:“我没想弄到那种地步。”
旬兰嘉问他:“你想‘弄’到什么地步?”
“让所有人都认识到奥-纳的正统,然后一起供奉她?我是不是社长或者祭司倒是无所谓……”
旬辛脸上唯一露出来的眼睛十分温和,他恰如其分地评判:“一个几十人的集体都不好管理;一个几亿人的集体,它走到什么地步也不是谁想想就能动摇的。”
旬兰嘉弯腰,凑合记录在左边小腿肚上。
她的丽日书被那个信奉明光灿灿之尸的铳手带走,奇幻冒险堂堂连载中。
座谈会,中年女人负责维持秩序,成员轮流当主讲人,坐在上面发表观点,迎接底下的提问,然后开始一对一、多对一、多对多的问答。
形式类似自灵自在教的修士辩经。
旬兰嘉没参与,因为钻进耳朵的每句话都有漏洞,挑不过来会显得笨嘴拙舌。
座谈会结束后,社长依然在思考,显然被伊索和伊德奥-纳你一言我一语中透露出来的知识光辉晃到眼睛。
他当即拍拍伊索的肩膀:“从今以后,你就是满月华光社的顾问了。”
然后朝伊德奥-纳伸出手,又放下,柔和道:“我想了想未来计划,我们5年内环游世界,传播皎白的月光。”
旬兰嘉总结:“做大做强?”
“对。”
“不以德林市为据点,向外散播月华?”
“不。这里太现实了。而且,既然月光平等地照彻每座城市每个村落,那我们的足迹就该踏遍每一个或繁华、或落后的地方。”
“社长,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她直白地问出这句话。
社长的话语噎住,眼睛慢慢睁圆。
和现实存在的人普通交谈时,伸手戳话语间的漏洞,是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习惯。
旬兰嘉在记忆里像玩文字冒险游戏一样翻遍对话记录,都没找到任何一条听从社长的理由。
她没去看旬辛的表情,因为按照设定,她在面临未来选择时,不会看这个络腮胡的脸色。
况且胡子那么浓密,能露出什么脸色?
社长温声为方案提供必要性:“说不定全世界人民都会在崇拜月神时,顺便为你塑像?”
旬兰嘉接着问:“我要他们塑像做什么?”
“人人都能认得你,你可以影响很多人,获得一呼百应的名望?”
她表情木然:“我要名望做什么?”
社长纳闷,仿佛他的美好蓝图被她漫不经心伸出的手指戳弄出一个洞。
他把刚刚学到的知识抛出来供老师检查:“……敛财,或者宣扬自己的思想、彰显自己的权力?”
旬兰嘉更纳闷,她直接笑出声:“每个人都会死,人类叙事也会在大约500年内消亡。这种随时会像月相一样改变,却不会像月光一样回来的东西,是你所真正追求的吗?”
面对同学熟人时,她好歹想着要和她们长期共处,所以还算收敛。
社长抛出了太多怪话,况且并非长期的社交对象,所以她也丢两个“炸弹”回敬。
社长的呼吸急促起来:“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想要……换句话说,我想要死。”
旬兰嘉痛恨他们的磨蹭如同痛恨小说作者注水,她站起身,张开双臂,强行推动情节发展。
“把我献祭给月神,满足你等的愿望!”
高声呼喝回荡,她和周围所有目光相接,有人不堪承受地移开视线,有人狂热注目,旬辛则皱起眉。
社长一震,随即果断拒绝:“不行!月神已经把你赐给了我们,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那你把我留在社团中,你希望我做什么?”旬兰嘉逼问,“哪怕做成了,然后呢!”
社长不寻常地沉默几秒,整个人仿佛随着呼吸节奏变得轻盈,面上泛起奇异的色泽,好像笼罩着一层朦胧月光:“然后你就能登上那洁白的长街……”
旬兰嘉鼓励地笑起来,希望他说更多。
社长说话与挥动手脚的韵律如同吹奏与歌舞:“就能去那儿……”
去哪里?去做什么?他马上把目的地的下一个字眼挤出喉管,让它发出持续45亿年的冷光——
“去见证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
旬辛干脆、快速地打断社长的怪话,展现本社的优良传统。
异样色彩很快从社长脸上褪去,如同彩云不再遮挡光华。
社长茫茫然看向对面那把浓密的络腮胡,又望向伊德奥-纳。
伊德奥-纳无所事事,脸色寡淡无聊,目光落点完全不在此地此刻的时空,她有规律地前后摆臂,拨动身侧的空气。
不过她好像确实不再抗拒和质疑,难道是被顾问那句“见证风土人情”说动了?
社长观察确认她的状态,激动拍打顾问伊索的左肩:“顾问,我们果然离不开你。”
伊索笑了:“我和你们未来一段时间还要一起走,当然得先解决遗留问题。伊德奥-纳,你的回答是……?”
旬兰嘉回过神来,像盯着阶梯教室最底下的黑板那样盯他们。
如果跟着走,她得暂时抛下德林市待解答的一堆问题,随时可能深陷异教的泥沼,以及旬辛带来的麻烦事中。
不过旅途中,其他社员或许能提供一些有趣的新信息?比如中年盘头女人、大艺术家、老人和负责推轮椅的人……她们是因为什么加入的?她们的想法与渴望是否有共性和不同,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共性与不同?
她或许会经历各种非凡的波折,演好“伊德奥-纳”这一身份,然后将“2 2=5”的大谬论传播到国际……
不行,越列举下去,就越想跟着走。
旬兰嘉提醒自己:你一般访谈满3小时就像喝下一锅不加盐的肥肉汤,既嫌腻又嫌寡淡,还吃不下别的。
正经的田野调查数以年计,导师曾批评过她缺乏耐心,只是肤浅地和人交谈就自以为得出正确结论。
耗时过长,回报太少。
她不会去。
旬兰嘉摇头:“我会留在这里。因为德林市的神秘面纱尚未飘落,月光尚未照彻它的每个角落。”
她语句激昂有力,如同柴刀劈开竹子。
旬辛眉头一跳,低声嘟囔:“你的灵体亮过头了。”
他伸手想抓她的胳膊,姑且作为满月华光社的顾问控制不安定分子,也作为舅舅保护出头鸟晚辈。
但她反将身子一扭,灵活地溜到雕像脚下,振臂高呼:“有谁愿意和我一起留在德林马克?”
1.“2 2=5”→《198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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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要走要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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