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窗外漆黑的路况,旬兰嘉还是会想起被舅舅带着在山路飙车的那个晚上。
旬辛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讲故事,居然奇迹般没出岔子,就是兰嘉的脑袋在窗玻璃上磕了两回。
匮乏饥馁的年代过去后,旬郡珍珠湖东边的小渔村,一对十几岁的龙凤胎被选中去祭奠珍珠龙王,就像红虫用来打窝。
他们原本的名字被没收,取而代之的是新名字“享”和“辛”。
“享”的本义是祭献,“辛”的本义是刑刀,村民要求“辛”将“享”作为祭品杀死,成为罪恶深重的弑亲之人,然后他们再杀了“辛”,尸块打包豁进湖里,增加几年的渔获。
用个别人的性命换来幸存者的苟活,是几百年来的习俗。
旬辛轻松道:“你阿婆开车,带着一个很会拳击的医生、一个铳法准的轮椅侦探、一个手艺人来到小渔村。”
兰嘉:“卑鄙的外乡……什么手艺人?”
“应该是有一技之长吧。总之渔村被200根爆竹炸毁了,珍珠湖有了缺口,那几个人各自告别。你阿婆当时喜欢孩子又不想生育,就带我们回蓖麻镇,办了领养手续。”
兰嘉听得一愣一愣,好悬没把正事忘了:“那和‘月神’有什么关系?”
“他们,渔村的人当时照着你妈妈的样子塑了像,村子虽然毁灭,但是塑像保留了下来。”
“然后呢?”
“圆圆的珍珠湖被炸得缺了块,你猜新形状像什么?”
“……月牙?”
“对。幸存的人编了些故事,忽悠当时还没结社的社长把雕像买下来。他们很擅长玩弄文字的古义,从‘辛’‘享’一直到‘亘’。”
4月初,旬辛在电子布告栏上发现了这尊塑像的消息,觉得要么异教徒卷土重来,要么就是有坏事正在发生,不会缺浑水摸鱼的人。
有同样发现的人不止他,还有他母亲当年的队友——那位轮椅侦探也混了进来。
旬兰嘉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变形后的珍珠湖,是不是真的叫‘月牙湖’?”
“嗯。你搜集过资料?”
“对。”她确实在地铁站的神奇偶遇后搜集了很多和“月亮”有关的传说,“网友说,向月牙湖景区的香肠推车或者鸭子脚踏船付款的话,偶尔会显示收款人是‘珍珠龙王’。”
旬辛讽刺地笑了声,悲凉道:“是啊,我过去调查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搞清这么一团荒谬的东西。”
旬兰嘉点头,说出联想到的话:“旅游业,本质上是在消解严肃性,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当作景观来消费。”
说完,她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所以借用了他的来查资料。
他的壁纸是蓝调时刻稀疏的桦树林,积雪覆盖地面,看着就冷,而且不知道更深处的黑暗树影间隐藏着什么。
兰嘉念出搜索结果,以及根据各种发布时间统计出的消息:“去年有关珍珠龙王的讨论就少了。”
“是吗。”
“好像是因为……交流警察搞了大清洗。”她哆嗦了一下,“我会好好做人的。”
“……”旬辛又沉默几秒,“很不得了呢,你。”
白越野车像一粒珍珠滑过三环高架,接着是匝道、普通城市道路,载着各有所思的两代人。
“专门捎我一程,你还有什么话想告诉我?”旬兰嘉问。
“你想听什么?”
他想根据“她想听什么”来调整自己的对话内容?
旬兰嘉停顿,还是决定有话直说。因为拐弯抹角的信息传输效率低,会导致熵值增加,继而推动全球气候变暖……
她斟酌字句,尽量严谨:“你说什么我听什么,耳朵就是这种作用。”
确切地说,在正经的讨论中,为了得到最本真的结果,她决定减少“说出自己想听什么”来改变对方原计划要说和要做的事。
预设问题反映了个人价值观,个人价值观会带来取舍,取舍很可能意味着偏见,偏见很可能造成坏结果。
不过她头脑昏沉,没把握能口齿清晰地长篇表述,因此错失转移旬辛注意力的机会,导致他发出在心中盘旋了几十分钟的问题。
车门齐齐发出“咔哒”声,他缩回按下“儿童锁”按钮的手,尽量平静地问:“那你当时说‘想要死’,是真心的吗?”
旬兰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错愕地吃了这一记重锤。
应激情况下,她的大脑迅速开始联想。
——他在关心你的自杀意图。
——所以他不希望我死。
——为此,他会要求你热爱生命,但是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事就是做不到。
——接着,他们再从相册里掏出两张照片并且说“你看明明生命很美好啊给你摸摸我的猫我昨天的美味午餐我见识过的美丽风景”来证明自己的美满观点。
——都是“我”,却不考虑“你”是否摸得到、尝得出、体会得了。
旬兰嘉:“呃……”
——创伤!天大的创伤!我在互联网上被创得太远,诱发了这份臆想。
——再臆想下去就只能同归于尽,至少在那之前给我摸摸猫。
——去摸他毛茸茸的方向盘吧旬兰嘉,然后你和他一起从山路上冲下去。
——注定经受苦难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因为仅存的旬文彻在海上。
旬兰嘉不慎逗笑自己。
人终能一死,真是太好了。这意味着至少生命尚且完全属于她,她还有能支配、能掌控、能抓住的东西,哪怕只是绳圈。
她回想之前自学的《自杀患者的认知治疗》,重整旗鼓,保持坚定:“如果你要以此来训斥我,或者向我灌输‘生命美好’的思想,我们就断绝亲缘关系吧。”
话出口,她觉得说重了,想补一句“对不起”。
然而很多人认同“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也就是说,仅仅口头道歉是不真诚的,不能弥补伤害。
她虚心参考,说:“之后我会陆陆续续把欠的恩情全部还给你。”
旬辛的表情像被一整个蒸土豆噎住。
“那些钱是我自说自话打给你的,不用还。”他虚弱地干咳一声,坚持打擦边球,“你觉得生命是什么?”
既然他没有说出胡话,而是认真询问,所以旬兰嘉放软自己的肢体语言和气势,回答:“生物书上的定义是‘趋利避害,扩张生存的物质组成’。”
“那你的意见是什么?”
“什么意见?生命只是存在,不是可以评价的现象。”
说完她就闭嘴安静。
5分钟后,司机像不堪忍受寂静般拧开了本市广播。
劲爆摇滚乐放送,嘶鸣般的电吉他几乎能使所有观众精神昂扬。
换台。
林间溪水般温柔的音乐,有些许催眠作用?
换台。
旬兰嘉听那向母亲提出询问的歌词,若有所思:“我和青春版妈妈真的很像。”
“当然,而且你们都跑得很快。”
“但是我和她的不同点更多。比如她进了教育行业,而我绝对适应不了体制内。我们也接不上彼此的梗……”
旬辛本来挺惆怅,听到最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要和你妈互相接梗?”
反正他对自己的生母或养母从来都没有这种期盼。
旬兰嘉说不清。
他“唉”了声:“不问我点别的吗?比如满月华光社今后何去何从,之类的。”
“他们如果干大事,新闻肯定会播。希望我说的话对他们来说不是催化剂,没有造成太大刺激……这么一想,当时我为什么那么上头呢?”她悔了。
他试图收拢话题:“你之前说要一直当学生,今晚在溶洞里,你又想当救世主了?上了大学才想当救世主是不是晚了点,一般都是在高中。”
她呼气,仿佛有外力挤压她的肺:“可能,就是没办法两全其美……”
旬辛叹气:“你对人做的任何事,包括研究和观察,后续都会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不认清这一点,你的职业生涯就止步于此了。”
“研究本身就必然会改变我的研究对象、影响我的观察结果。”旬兰嘉喃喃道,“客观的现象,会回应我的主观意识……那世上还有不会改变的东西,还有真理吗?”
亘古不变的只有无常。
她感到莫大的恐惧,却被安全带牢牢绑在副驾驶,那儿都去不了。从前挡风玻璃看出去,除了车灯和路灯,只有寂静无人的昏黄前路。
“那就只能把产生的影响也纳入研究,然后研究产生影响所产生的影响,研究研究产生影响所产生的影响所产生的影响……”旬兰嘉脸色发白,“那我不就是废液缸了?”
听她坚持讲笑话,旬辛明白她目前状态还可以,说:“你慢慢琢磨吧。”
“是的,我要慢慢琢磨,不能一蹴而就。”她哄好自己,抬起低垂的头,“舅舅,你能不能推荐几篇和人文社科研究方法论有关的论文?”
这么快就稳住了?
旬辛深感欣慰:“有,到时云云上发给你。”
“谢谢。
“你和她一样坚定,”他的话语声中带着旧照片般的温和色调,“总有一天能走得很远。”
旬兰嘉不知道这里的“她”指幼时就过世的阿婆旬谢丽,还是两年前永别的妈妈旬享。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问他:“你也走得很远啊,马上要跟着满月华光社一起去别的城市。”
“我不仅在考察那个复活的可能性,还在等社长听了那么多参考资料后,突然开窍转变社团结构。到时,我会采集这份独家素材。”
他好歹也是个作家。
旬兰嘉扮演起劝谏者:“离开了德林市,小问题都会变成大问题。说不定会有致命危险。”
“哪里都会有危险,不用提必然会发生的事。你还是祝我顺利吧。”
“祝你和异教徒都别搞什么大事,就算出事,所有人都能跑快点。”
旬辛停进机场外的车位:“知道了,也祝你顺利。你喝酒了对吧?车子放在这儿,你打车回去,记得选女司机……”
听到即将越加越长的嘱托,兰嘉的表情变成微笑:“谢谢你,就这样等着再会吧。”
“再会。”
两人挥手告别。
被有关生死讨论trigger到的朋友们我很抱歉[求求你了]
1.标题是日语梗。
2.“多年以后……”“注定经受苦难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戏仿了《百年孤独》的开头和结尾。
3.“你阿婆开车,带着一个很会拳击的医生、一个铳法准的轮椅侦探、一个手艺人来到小渔村”这个配置是很典型的coc调查员配置,“200根爆竹”则致敬了工藤新一醉酒桌的“200根菲律宾爆竹”。
4.“卑鄙的外乡人”出自《血源诅咒》。
5.这篇小说中只有旬辛和旬享的名字是意译,其他人应该都是音译。
6.“向月牙湖景区的香肠推车或者鸭子脚踏船付款的话,偶尔会显示收款人是‘珍珠龙王’”……我的手机里存着向某座湖付款的截图,这个是灵感来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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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夜路死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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