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朱墨窝在转椅上,惬意地喝完最后一口草莓汽水,放下玻璃杯,旋转一周。
“春天真好。”
办公室里的色块都被摇成漩涡了,白色的是墙、棕色的是地板、绿色的是龟背竹,生命在这个半径一光年的宇宙舞厅中永不停息地旋舞。
她从红石大学毕业后留校任助教,主要负责批改论文作业,坐在办公室解答学生问题。
其实她不敢保证自己比学生懂,而学生也了解这一点,不会来打扰她每天在转椅上旋转数百周。
她再转一圈,看吸顶灯光绕某个虚无的点公转,周围色块也轮替出现:白、棕、绿、荧光蓝。
嗯?哪儿来的荧光?源于化学反应还是辐射?
混迹实验室多年的覃朱墨用脚刹停转椅,书桌对面3米开外,门框住一名穿荧光蓝冲锋衣的人。
原来只是印染工艺。
此人像摆造型似的暂停在跨步进门的姿势,并不稳重,一看就是学生。
除了运动服之外,该生还戴着乳胶手套,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
“同学,有什么事吗?”覃朱墨和和气气地问,在桌面摸索眼镜。
她给自己的定位是专业人员不能及时指导学生时的兜底。
学生沉默地关上门,戴乳胶手套的双手从荧光蓝外套超大的内口袋里取出一个密封袋,袋中装有褐色扁方块。
学生拎着袋子表情恍惚地走来,陈述道:“朱墨老师,我从图书馆借到一本……高度疑似人皮书。”
覃朱墨没戴眼镜,感官不灵敏,未听清最后语速飞快的半句话。
因此,她仍然含糊地招手:“拿过来,我看看。”
她找到圆框眼镜后戴上,接过密封袋和学生一并递来的一次性乳胶手套,狐疑地看了眼学生。
既然是图书馆能够外借的书,不会脆弱或危险到哪里去,有必要这么小心?
学生表情认真,今天也不是适合整蛊的节日,所以她信任地戴上手套,打开密封袋。
整本书翻来覆去检查没有任何出版信息,也没贴印着索书号的标签,所以覃朱墨首先问:“你是怎么把它借出来的?”
“也没人拦我啊。”学生脱口而出,补充解释,“在前台管理员那里签了字条就可以借了。”
覃朱墨的目光往学生身上瞥:“你对这本书哪里不理解,需要问我?”
学生诚恳:“我对这本书的护封不理解。”
“嗯,你说。”覃朱墨合书放在腿上,用带着乳胶手套的手抚摸护封,抬眸等学生的后文。
学生谦逊地垂下视线:“想知道这有可能是褐种人身上哪个部位的皮。”
覃朱墨这下目睹、耳闻、理解了她的话,那些可怖文字组成的信息通过视觉、听觉神经游走,在整个认知系统中震荡,她一下把书从腿上拿起。
扔出去!扔得远远的,然后脱掉乳胶手套和牛仔裤,狠狠洗刷3遍!
不,冷静,冷静……她最小接触面积地捏着书角,把它原模原样装回塑料密封袋中,像反扣给导师发过信息的手机般放到桌上,深呼吸。
吸,呼,吸,人皮是不是在挥发气体散发气味?
学生喋喋不休:“这个人还活着吗?是生前还是死后剥的皮?出于宗教信仰、变态爱好,还是两者都有?‘剥皮’这一行为象征着什么?”
学生的眉毛好像因兴奋而更加弯曲,眼睛微眯着,语气带着急切。荧光蓝的反光这时不夸张土气了,反而在她脸颊上渲染出神秘的邪性……
覃朱墨猛地想起,今年春假她回了趟覃郡,在升分前日围观亲戚燔祭山羊羔。
羊还活着时横瞳视野极广,不知能否看见临近的死期。
放血宰杀褪毛后,羊体格外苍白,四肢在祭台上伸展,任由村中长者点火炙烤。天地四合仿佛它巨大的棺椁,不仅装下了它也装下了她和他们。
……它当时似乎在笑,是看见了谁的死期?
“够了!”覃朱墨心脏砰砰跳,忍无可忍地拍桌子,为了掩饰丝缕恐惧而表露愤怒。
学生猛地一抖夹紧四肢。这个状态要么是准备逃跑,要么是准备挨打,要么就该拼死一搏了。
没想到一掌拍出始作俑者的战逃反应,覃朱墨找补道:“……你的语气很奇怪。”
学生困惑地指了指自己,如果做成表情包,应该会配上“我?”字样。
覃朱墨轻轻切齿,努力克制莫名的愠怒,为此需要转移话题:“你是哪个班级的?”
“人类学1班,我叫旬兰嘉。”学生对刚刚稍显激烈的交流一笑而过,她继续用自我介绍的语气说,“我的皮是完整的,没有被剥过。”
覃朱墨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你在……说什么?”
她有这样的学生吗?难不成是因为红石大学没有建围墙,所以混进了邪异的校外人员,想要利用这里廉价的教育资源?
太荒谬了,廉价劳动力覃朱墨暂停这一猜想。
旬兰嘉默然微笑,目光往助教脸上飘。
尽管助教使劲做表情,粉底仍然服帖。
——助教用问题回答问题、阻碍信息交流。
——接下来要恐吓她吗?
——但是有人一害怕就无差别伤人。
——接下来要说“你卡粉了”引起她的注意,转换新的话题吗?
——也太土了,像那什么。
——接下来要夸奖她吗?
——折中调和地来吧,既恐吓又转移话题还要夸奖,就像调和不同色调的粉底液。
学生表情未变,凑得更近一些,赞扬道:“你的皮肤真好。”
覃朱墨心一沉。
她几乎能感受到学生气味和体温共同组成的混沌温暖的气场,像正对着寒夜篝火时,脸庞被灼得发热,后背却冷飕飕。
人皮书!你把我的学生教坏了!
等等,沉着下来,不要在遇到危险前,先用紧张刺激的想象把自己吓坏了。
“不,啊,谢谢夸奖,你把书给我,我再……读一读吧。”她试着拖延时间,让自己冷静。
旬兰嘉把书递过,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早有准备地解说:
“以我现有的知识水平看,这本书应该取自哺乳动物的皮,而且是个头比较大的哺乳动物。
“从纹路和毛发分布可以看出是人类,否则就是患有无毛症的其他灵长动物。
“当然,人类的可能性更高,因为人皮随处可见,更容易获取。比如在红石大学,一共有差不多20000个人。”
覃朱墨仔细研究了一阵书籍护封,听了一耳朵后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确信,如果自己再多听学生讲几句,就能免疫任何唬人的话语了。
“是年轻褐种人背部的皮,”她仿佛飘在空中,听见自己关切询问,“你读完了这本书没有?”
学生老老实实:“读完了。”
“主要内容是什么?”
“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各种大事小事。”学生轻轻吸气,“谢谢老师点拨,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了个什么?覃朱墨含糊不清地启发式教学:“你说说看吧。”
学生慷慨陈词:“你、我还有绝大部分皮肤完整的人,都是一块人皮包裹着自己的经历。所以这本书制造出来是为了模仿人。”
“嗯,好,确实说得通。”
覃朱墨后倚在转椅柔软的靠背上,觉得自己应该网购一块护腰的垫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坐着都觉得好累。
学生不依不饶:“你有什么看法?”
真累啊。
“其实,你的很多问题我都解答不了,趁早去找专业人士吧,好吗?”
学生:“我觉得他们也会给出和我类似的结论。在来之前我联系了交流警察,现在应该快到了吧。这本书我放在这里,可以由你来跟他们交涉吗?”
交流警察负责维护交流安全,处理和旧语言相关的祝福与诅咒。
“那你呢?”
“我有个讲座要签到,不然学时不够……”
累死人了,助教这行当。
覃朱墨摆摆手。
学生点头,把书本装进袋子对齐摆上办公桌,高兴地挥手:“好的老师,我走了老师,再会老师!”
“再会……”
门关上后,覃朱墨在椅子里陷得更深,盯着装书的塑料密封袋,陷入职业倦怠期。
16幢底楼,旬兰嘉从快递架子上提起竹升面。
其实那本人皮书,她完全知道是用来干嘛的。
用人的皮肤包覆人的经历,赋予书本“人”的意义,是一种复活仪式的步骤,前置步骤是把想要复活的尸体舔一遍,然后剥背上的皮。
当年了解过后,她就放下执念,转而祝老妈安息。其实这些步骤运用了也不一定成功,本书不就仍然保持书的样子,复活失败了吗?
她留下足够信息,希望后脚到的交流警察能妥善处理,抚慰死者家属,顺便让她的校园生活保持安全。
希望没人在躺草坡睡午觉时,把人皮书盖在脸上过。
上楼时,收到了“爱好者”上的私聊。
石龙子:接不接翻译的单子?
小麦:翻译什么语言?
石龙子:你买过一本陆阿语的《北方莲花雍容歌集》,那版译得有不足,我想请你来重新翻译。
小麦:价格?
石龙子:底价千字400金。
小麦:真是阔绰,很可以。
石龙子:你拿到配方之后,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取到《歌集》原本。到时不要尝试吟唱。
小麦:唱了会怎么样?
石龙子:不知道,可能不会怎样,如果你一定要尝试,务必把过程拍摄下来发给我。
小麦:之后再说。
语言革命时,人们放弃6000种旧语言,启用通用语。
为保留历史文明的成果,人先翻译文明史书、科学专著,接着是大家创作、城市志。没能翻译过来的作品,基本留在旧时代,成为积灰的历史。
语言革命成功,通用语全球通用时,“翻译”这个词也停用封存。
1.当地的货币单位是“金”,1金大概相当于5块钱,“分”也是常用单位,1分相当于1/100金。
2.设定上,褐种人囊括了地球这边的黄黑白种人,和同样在“人属”分类下的蓝、红种人有生殖隔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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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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