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园的主屋静得能听见竹叶拂过窗棂的沙沙声。
肖清鹤径直穿过内厅,卧房门被他带上,隔绝了外界的微光与声响。
张姨放在外间小几的食盒里莲子羹的甜香隔着门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却没能搅动他分毫睡意。
甚至连外衣都没脱,只解开了领口最上端束缚了一上午的珍珠母贝纽扣,便径直倒向铺着月白色云锦床罩的拔步床。
身体陷进柔软的被褥里,眼皮重逾千斤,祠堂里经久不散的沉水香、后山祖茔松柏的气息、昨夜密室中牛皮纸袋散发的陈旧味道……混杂着深沉的、源自精神深处的倦怠,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意识迅速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窗外的阳光渐渐转盛,花架上晚香玉的暗香在寂静中悄然浮动。
肖清鹤醒来时,雕花窗棂正将午后的阳光切成碎金,落在床幔流苏上。
六小时的睡眠并未完全驱散眼底的倦意,他撑着手臂坐起,指腹无意识蹭过枕侧。
“小少爷,您醒了?”穿藕荷色旗袍的女佣轻步走进来,手里端着黑漆食盒,“夫人让厨房炖了天麻乌鸡汤,说您早起伤神。”
肖清鹤“嗯”了一声,掀开丝绵被下床。
女佣垂下眼睫,将食盒放在梳妆台,转身去取熨烫好的衬衫。
“把汤温着,我打完电话就喝……太奶奶现在在哪?”
女佣垂眸,用银匙搅乌鸡汤里的天麻片。
“老夫人辰时就去了后山的般若堂,诵经祈福。张姨跟着去的,还带了您去年拍的鎏金药师佛。”
肖清鹤闻言,解礼袍的动作一顿。
太奶奶信佛多年,后山那座般若堂是肖念安亲自督造的,堂内三百六十一尊铜佛按周天星斗排列,连地砖都是从五台山运来的青石。
他走到妆台前,拿起黑曜石梳子梳开微卷的额发,镜中映出女佣绞着帕子的手袖口沾着点浅淡的泥渍——是后山竹林特有的青黑泥土。
“你去过后山?”
女佣慌忙低头擦拭袖口:“是……方才给老夫人送点心时,在般若堂外的石阶上摔了一跤。让小少爷见笑了。”
肖清鹤放下梳子,没再追问。
肖念安的规矩——般若堂诵经时,除了贴身女佣,旁人不得靠近。
这泥渍来得蹊跷。
窗外忽然传来石板路的急促脚步和哨声,是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佣跑着经过,领口的银哨子在日光下闪了闪。
这是肖家老宅的紧急信号——只有在主院出事时,巡院护卫才会吹响颈间的银哨。
肖清鹤快步走到窗边,只见抄手游廊的转角处,几个穿旗袍的女佣簇拥着拄龙头拐杖的肖念安走来。
她身后跟着捧紫檀木托盘的张姨,上面盖着明黄缎面——那是肖家供奉族谱的规格。
肖清鹤有些疑惑:族谱除了祭祖和继承人册封,从不轻易拿出。
太奶奶这时候捧着族谱,是要做什么?
“小少爷,老夫人好像是去了祠堂?”
“祠堂……”肖清鹤低声重复,祭祖大典结束不过一个半时辰,族谱此刻在祠堂现身,绝非寻常。
“汤温着,我回来再喝。”
他推门而出,午后的阳光迎面扑来。
走廊传来银哨子的长鸣,惊起了池塘里的锦鲤,水花溅在九曲桥的汉白玉栏杆上。
肖清鹤赶到时,祠堂前的青石板路上已经跪了一片。
肖瓒跪在最前面,私人定制西装的裤膝沾着泥,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通红的眼。
他的妻子苏韵站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鬓角的碎发被冷汗濡湿。
肖念安拄着龙头拐杖站在台阶上,墨绿缂丝旗袍的下摆扫过汉白玉栏杆,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孽障!”老夫人的拐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家规第四条怎么写的?你给我背!”
肖瓒嘴唇哆嗦着,半天了没挤出一个字,他晚来得子的肖怀瑾才刚上小学。
肖锦年站在祠堂朱漆大门旁,手里捏着串紫檀木佛珠,目光落在肖念安身后的紫檀木托盘上——明黄缎面下隐约能看出族谱的轮廓。
肖清鹤走到肖怀仁身边,询问缘由。
肖怀仁就往肖清鹤身边凑了半步,压低的声音混着祠堂的风声发颤:“堂哥,你是没瞧见,那女孩就跪在影壁墙下,肚子挺得老高,手里还攥着舅舅送的限量款爱马仕——张姨说她昨儿就摸到老宅门口了,被巡院的拦在山门外,今天不知怎么混了进来。太奶奶最恨背德的事,当年就因为高外祖父在外头养外室,直接被她从族谱上划了名,连祖坟都不许进。”
青石板上的阴影被日头越拉越长。
肖瓒的额头抵着地面,西装裤膝盖处的泥渍洇开一片深色。
苏韵站在他身侧,手里的帕子已经被冷汗浸透,却始终挺直着脊背。
她是皖南苏家的嫡次女,骨子里的体面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时候失态。
“那女生喊着要名分,说舅舅答应过她,等生了儿子就跟舅妈离婚……话刚落地,太奶奶手里的念珠就断了线,紫檀木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肖清鹤听着堂弟的话,眼角的余光瞥见祖母站在回廊下,手里捏着块绣帕,神色恍惚。
宋知许总是这样,家里闹得再凶,也只远远站着,像株不惹尘埃的玉兰。
“太奶奶让魏律师拟了断绝关系的文书,说要当着全族的面,把舅舅从族谱上划掉,连带着怀瑾的名字……”
话音落地,跪在地上的肖锦烨:“母亲!怀瑾是无辜的!”
肖怀瑾将母亲护在身后,仰着脸看肖瓒,眼神里没有孩童该有的孺慕,只有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你不配当我父亲。”
儿子的话,刺破了肖瓒最后伪装的体面。
他从地上爬起,想去抓儿子的胳膊,却被肖念安的拐杖重重砸在手腕上。
“放肆!你连个孩子都不如!”
肖瓒捂着手腕后退半步,疼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再动。
苏韵轻轻按住儿子的肩膀,指尖在他校服后颈的拉链上顿了顿。
肖念安抬手,示意张姨掀开托盘上的明黄缎面,蓝布封皮上“肖氏族谱”四个烫金大字在日头下泛着沉光。
“魏承宇!”老夫人扬声喊道。
穿黑色西装的魏承宇从回廊阴影里走出,手里捧着份红绸包裹的文书。
“今日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肖瓒从族谱除名,永不得踏入肖家半步!肖怀瑾……”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肖怀瑾倔强的侧脸,终究是软了半分:“念其年幼,又护母有功,便留在苏韵名下,算我肖家的嫡外孙。”
苏韵闻言,牵着儿子的手微微收紧,屈膝向肖念安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谢祖母成全。”
“谢太奶奶……”
肖清鹤站在人群后,看着这出闹剧落幕。
肖瓒被佣人“请”出了老宅后,柳琳作揖问肖念安:“母亲,那姑娘…该怎么处理?”
肖念安闻言,眼睛微微眯起来。
“怎么,你要认孙子?”
柳琳被问得一怔,连忙摆手:“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姑娘怀着身孕,总不能就这么——”
话没说完,就被肖念安的拐杖打断。
龙头拐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惊得廊下的铜铃晃了晃。
“知许……你怎么看?”
站在回廊阴影里的宋知许闻声抬头,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柳琳,又落在影壁墙下,那个挺着肚子的女孩身上——她还攥着爱马仕包,指甲涂着艳俗的正红色,与老宅的青瓦白墙格格不入。
“母亲,按家规来吧。只是……那姑娘怀着孩子,总不能让她流落街头。让魏律师拟份协议,给笔钱,让她离开海城,别再出现。”
“知许倒是心善。”老夫人的目光在宋知许脸上停了两秒才转向张姨,“取五万现钞,再让魏承宇准备份保密协议。”拐杖指向那个女孩:“拿着钱,签了字,从后山小门滚,”
女孩闻言,抱着包的手收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在接触到肖念安冰冷的目光时把话咽了回去。
柳琳瘫在地上,看着那个怀着孕的女孩被两个女佣“请”走,捂着脸哭出了声:“是我没教好阿瓒……”
肖锦烨轻拍妻子的后背。
肖念安转身走向祠堂,声音从朱漆门后传来:“锦年,把族谱收起来吧。这等腌臜事,别污了列祖列宗的眼。”
肖锦年应了声,让张姨将族谱重新包好,转头看宋知许,见她正望着后山,就走过去。
“累了吧?让清鹤送你去汀兰水榭歇着,怎么样?”
宋知许闻声,目光从后山苍翠竹林收回,仿佛从一场悠远的梦中被唤醒。她极轻地点了点头,指尖捻了捻袖口的缠枝莲纹绣。
肖清鹤上前一步:“祖母,这边走。”
两人一前一后,沿蜿蜒的青石小径,穿过一道爬满紫藤的月洞门。
一方水波潋滟的池塘铺展开来,池中睡莲初绽,粉白的花瓣托着晶莹的晨露。池塘边,便是依水而筑的汀兰水榭。
水榭并非单一建筑,而是由几间精巧的轩馆曲折相连,飞檐翘角倒映在碧水之中。
此刻,临水的“静思居”内已布置妥当。竹帘半卷,临水的长窗洞开,夏日的微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荷香穿堂而过。
一张宽大的湘妃竹榻靠窗摆放,上面铺着清爽的月白软缎坐垫和靠枕。榻旁的小几上,一只龙泉窑青瓷香炉正袅袅升起苏合香。
另一张鸡翅木小几上,则摆着一套冰裂纹白瓷茶具,旁边的小竹篓里是几样精致的苏式点心。
“祖母先歇会儿。”肖清鹤引着宋知许在竹榻上坐下,随即走到窗边,目光越过池塘,落在对面掩映在树影中的另一处水榭——“云海阁”的翘角飞檐上。
宋知许倚着软枕,微微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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