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良是我的副官,你不必害怕。”
替绣娘理好桌边散乱的绣布,萧珏便笑着望向她。
方才情形紧张,绣娘自逃灾后已许多年未曾如此担惊受怕过,一时仍有些惊惶。
她捏着绣针那手有些抖,却还是点头道:“我知晓的…先前有见过那位公子。”
只是那日瞧他模样温良,未想过他竟能将枪舞得这般出神入化,仅是一息间便抵在了自己脖颈。
但须臾,绣娘却略带担忧地望向他:“…可由那位蒋公子一人看送可以吗?你先前说过那位图吉手段狠戾…他如今都追到此处,怎会愿意轻易放过你?”
闻言,萧珏眸光闪动了瞬,旋即却问了句颇为匪夷所思的话来:“你很担心蒋良?”
绣娘凝眉,似未听出他话中深意:“怎会放下心呢?最最无情便是刀剑…你应是比我更知晓的才对,灾荒之时这种情形还少吗?”
她说着,却咬唇顿了声,不愿再提。
大抵是又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萧珏盯着她的面庞,笑容似敛淡了些许。
“你似乎…很担心别人会受伤呢。”
他拾起桌上细小的绣针,指腹微动,便轻而易举地将针纫成。
萧珏垂下眉眼,似喃喃般道:“哪怕那人与你并不熟识。”
听此,绣娘落针那手似顿了顿。
半晌才听她道:“公子先前告知过我您的身份…便当是礼尚往来,我也说与您一些秘密罢。”
只说着,她却自嘲般垂下了头:“应算不得秘密的…只说我之所以收留下您,及这般担忧他人受伤,丢去性命,只是因为幼时教导我长大的人,我的阿翁…是位极好极好的药医。”
“阿翁说过,行医救病,是我的命。而只要能抚伤、止痛,那便是行医…所以,我没办法做到对生命弃之不顾。”
她鲜少与人提及经历,而今说了出来已可谓不易。
诚然这其中被她隐去的才是更多。
比若对阿翁离世的无能为力…抑或是小玉被捉走战死时,自己却只能软弱的哭泣。
只待她说完这番话时,萧珏似轻笑了声,旋即,竟不知何时已俯身于她面前:“所以,你才会不求回报的…对所有人都这般好。”
绣娘身形一僵,耳根登时有些发烫。
但反应过来还是马上别过了面庞,她将垂发别至而后,有些别扭地开口道:“…您才是吧?”
萧珏未言,仅笑着静待她发话。
“堂堂定南王,却在此处破屋纫针…还大发慈悲地愿意为一位弃妇解答困惑…”
她特意加重了弃妇二字。
绣娘说着,便抬眸望向他,睫翼轻颤:“您才是,缘何要对我这般好呢?”
四目相对,察觉到她面上隐隐显露出的几分倔强,萧珏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角。
“与身份无关…你救了我的命,还肯冒风险收留我在此处,我有何理由不对你好呢?”
绣娘指腹略有些泛白,却未停下。
“您给的报酬已足够丰厚…哪怕是将收留您这件差事一并算进来,也是绰绰有余的。”
那只荷包的银钱足以在麓镇买下栋极好的宅邸了,可绣娘却一直未曾动用,只因她不觉举手之劳便配得如此丰酬。
且坦白来说,她已过了会满心痴沉于情爱的年纪,也从未幻想过与萧公子会产生什么纠葛。
而萧珏定南王的身份于她而言,更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大多时,绣娘只强迫自己将他视作需要照料的伤者。
可…她毕竟是个弃妇。
若被人发现与自己这般人物拉扯不清,他日后声名又该置于何处呢?
这世上,有一张嘴开了口,便会有无数双耳朵聆听。至于下一次开口会是哪张嘴,便全要凭耳朵的心情。
她不愿为萧公子找麻烦…更不愿为自己找麻烦。
*
平南驻地正于麓下乡西北方几十里处,若欲回营,大多需横穿近处山林。
蒋良枪术极为凶悍,图吉自认与他周旋不占上风,这会便也乖乖跟在他马后前行。
折腾一夜,天边月已飘落,渐渐被一抹鱼白更替。
只自林间像乡中望去时,图吉余光瞥到一处乡屋,却不由蹙了下眉头。
按理说,中元已应过了许久。
可不远处那栋茅屋,门窗处竟诡异地铺满了白纸,甚依稀还能听见些诡异的泣音。
那声音极尖细,叫人不适,且屋中似还隐隐飘荡着火光。
图吉不由打了个冷颤。
大抵是被征作从兵的人家有壮丁战死了吧…中原人那些古怪习俗,他贯是觉渗得慌。
但想想却不由有些奇怪。
按理说,平南军半月前便已抵住麓镇,伤亡者汇报更是不会超出三日。
再怎么说,也应是过完了头七才对…
但毕竟事无关几,仅扫了那一眼后,图吉便收回了目光。
*
萧珏临走前,她的话似乎说重了些。
或许是她的错觉吧…但萧公子对待自己,似乎过分温柔了些。
那份温柔,让她下意识地想逃离。
似乎是一种不配得感,抑或是恐惧。
但现在的绣娘,显然已经开始抗拒被他人牵动情绪。
既然萧公子所述那位蒋副官能出现于此,那是否代表着…或许他很快便不再需要自己的庇护了呢?
而他的眉眼不予遮挡时,当真像极了…如果能长大后的小玉。
可绣娘却也清楚地知晓,自己将对小玉的那份心疼强迁于他人身上,是种极不道德的行为。
何况…他是威名赫赫的定南王。
又怎需一流弃妇的关照?
躺在榻上,绣娘混乱地思考着,浑然不觉窗外天色渐明。
直至一缕曦光映在她眉梢,她才恍然:自己已整整一夜未曾合眼了。
绣娘便深吸了口气,正欲闭眼决心入睡时,门外却再度响起阵“叩叩”声。
她便支起身,却有些狐疑。
…是萧公子回来了吗?
有些慌乱地赶往门侧,小心将门开了条缝隙,却未瞧见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绣娘正有些困惑,却听见道熟悉的声线响起——
“绣儿,是我。”
绣娘愕然,侧眸望去,见竟是马大娘抵在了门侧。
“马大娘…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这会天还未全亮,马大娘的脸也有些晦朔不明,绣娘却依稀觉得马大娘似是消瘦了许多。
谁知马大娘却摇了摇头,仅轻声同她道:“不进了绣儿…我是听说,你夫君同人走了?”
她未抬头,仅是喃喃道:“我怕你做傻事…”
绣娘闻言,心头一暖,便笑道:“…没事的大娘,已过去许久了。”
马大娘便点头,却依旧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对了绣儿,我来寻你,还是因着着急做个绣。”
她仍未抬起头,仅是自腰间寻出前些日子绣娘送去的那只香囊。
“我儿回来了…他见你这只香囊呀,觉得模样极好,再说他还有个心悦的姑娘,便一直磨我再给他做只相同模样的。”
说着,马大娘抬起头,似乎有些愧疚般道:“这不,大娘天未亮便来寻了你。”
她站在背光处,这会虽抬起脸,绣娘却仍难瞧清其香囊。
但听完缘由,绣娘便毫不犹豫地应下了:“知晓了大娘,最多两日我便给您送去。”
马大娘闻言,似是欣喜极了,她将绣钱搁于绣娘掌心,甚还轻拍了两下。
“好…好,那我便放心了,既如此,我也不多打扰你了,大娘就走了…”
绣娘有些不放心,但奈何身上着的是寝衣,委实不便送行,她便只远远地叮嘱了声:“您慢些走。”
而后,直至目送那身影消失于林处,这才将门掩合。
曦光透过林路,淅淅沥沥洒在远去的马大娘面上。
却赫然映出副…似因哭泣而肿胀变形的双眼。
*
“我同人租了车马,你明日…便回麓镇去吧。”
白日突如其来的插曲,令沈知奕心力交瘁。
他费尽周折地哄着陈香茹来,但沈母却总能轻而易举地激怒回去。
她那一跪,便犹若当着全府下仆的面上指控陈香茹的刁蛮。
而自幼便娇惯长大的陈香茹又如何能接受这般折辱?
自昼时摔门离去,至眼下将近夕垂,却仍未归府。
闻言,沈母瞪大了双眼:“…你赶我走?”
沈知奕抵住眉心,语意有些不耐:“麓镇有贵人赏下的田宅,奴仆也在,不会亏待你。”
本坐于旁侧的沈母却蓦然起身,带翻起盘瓜果。
“你当真是出息!竟连生母都能弃之不顾了!”
她本是为自己给陈香茹立了下马威而窃窃自喜,如今听见这话,当即怒火中烧起来,一连将多日来的怨怼一并发泄出来:“你可知这府中家仆各个都是那笨手笨脚的,我那几副汤药烹得都尽是浮渣!还有你那新寻的女伴…我日前那般好声哄她,可她却敢同我顶撞!”
听此,沈知奕冷笑了声,抵于眉侧那手凸显几缕青筋。
“…你当此还是当初的沈府?爹已经死了,这儿没人会若曾经那般于你百依百顺,陈香茹也不是楚鸾,不会因为你给的那丁点好便甘愿俯小做低。”
他起身,步于沈母身前,颀长的身形拢下道逼仄的影。
“这处,不过是挂着沈知奕名号,实却由陈家撑起的面门。”
这么多年来他几乎鲜少发过怒,沈母望着他模样,竟一时有些惊惶。
但终究难舍其生养之恩,片刻,沈知奕长叹一声,终是转过身去。
“…你必须回去,但我不会亏待你。”
沈母不走,只会加剧他与陈香茹关系的恶化。
如今他初入京师,若失了陈家助力,仅凭他自己留在上京只怕会举步维艰…
“来上京前,我托那丧门星给楚鸾送去了一笔银钱…你知晓她的性子,只要你开口,她贯会心软。”
之所以执意要沈母回麓镇,这也其中一大缘由。
楚鸾虽蠢笨,赚不得多少银钱,但倘若真与陈香茹撕破了脸皮,她却无疑能成为自己最稳妥的退路。
只听此,沈母却冷哼一声,望向他的目光逐渐变冷。
“…我道你翅膀着实是硬了,连自己的亲娘都要算计。”
过去沈府名扬上京,府中莺燕不在少数,而沈母却能一直稳居正妻之位。
沈知奕这些小心思,她自能猜个七七八八。
“也罢,这陈香茹是个闹人的,也指望不上她同楚鸾那般会伺候。”
如今连血亲都不站在自己身边,她自知多说无益,倒不若应下。
只临近门时,仍不忘撂下句狠话——
“但丑话娘可说在前头…若那头日子过得不舒心,你可得管着些!不然到时娘疯起来…”
她哼笑声,扫了沈知奕一眼,未再继续说下去。
仅留下一意味深长的笑意,便甩袖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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