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爷呢?”
“一大早就去柴府了。”
东门凊稓深吸一口气,他瞧着庚襄:“有什么东西是咱们家没有的。你二少爷老跑柴家作甚?”
庚襄诚实相告:“还真有那么个东西。”
“什么?”
“蒋逢春的字。”
“十三院也没有?”
“没有。”
“那他柴家凭什么有?”
“柴小公子的祖父是蒋逢春曾孙的至交,遗作都保管在柴府。至于流世的几幅真迹,数量稀少,十三院还在找。……也别打赝品的主意,二少爷一眼就能看出。”庚襄还嫌不够,决意一盆冷水泼到底:“找到一幅也百搭,柴府的遗作——有一屋子,诗词书画,编撰文稿,包含中年直到逝世的几乎全部典藏。”
“你胳膊肘往哪拐?”
庚襄翘着二郎腿,削梨子的手笨拙的很,一块两块的皮掉在桌子上,东门看得难受,一把夺过去。“笨。”他利索的一片不断削的圆滚滚的,忍不住白了一眼:“赶紧说。”
接过梨子的庚襄啃了一大口,愣是细嚼慢咽咽干净了,才清清嗓子:“话说这蒋逢春二十五岁初露锋芒,受邀前朝皇室负责编撰了一部《悦歌集》,这部词集的誊录初本也被后世称之为书法界的旦古一绝……”
“《悦歌集》?”
“后歌庆亡,殷氏建朝,《悦歌集》的真迹便留在嬛淄旧宫,对,现在得叫芳藻行宫了。若少主想办法寻来,二少爷床头挂着的摹本,乃至柴家一屋子的遗作,都算不得什么。毕竟蒋逢春的字中年之后就走了下坡路,他们圈内广泛批判说什么……字构拘谨,欲见平俗。重点是什么?重点是二少爷也是这样认为的。”
“嗯……”东门凊稓突然起身走到屋墙,对着院内长亭道开了一扇小折窗:“你怎么这么清楚?连语褚床头挂着什么都了如指掌。”
“别不识好人心,为打听这般清楚,功夫大了去了。文人那一套东西,最是麻烦。”庚襄也跟着站起来,好奇道:“你看什么呢?”
啪的一声。东门凊稓把小折窗关得严严实实,抬脚便走:“玻璃枝备好了吗?”
“没,跑遍了朱暨所有花市都达不到二少爷的那株的品级,等院里再培育出来,怎么得春天了。喂,你干什么去?”
东门凊稓头也不回:“干我自己的事去。”
仰昭灵熬了通宵。
他以身试药,药性过烈流了一宿的鼻血,才刚止住,整个人虚竭无力,坐都坐不好了。撖颜半跪在仰昭灵瘫着的板凳前,试着运行调息,霨芸派独有的内功气运似若流水,不多会,仰昭灵勉强坐直些,眨眨眼睛说:“大师兄,我这样子回去,恐怕瞒不住。”
“那便不瞒。”撖颜叹气,说:“不肯听我的话。这是好玩的吗?”
“师兄~”仰昭灵撒娇道:“是呀,来了这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可怜得很。你舍得再说我吗?”
仰昭灵的眼睛即便此刻,也是明媚灼灼的,他搭着撖颜的手:“我知道师兄自责。但你看见这村里的人了吗?他们何其无辜,死的人死不干净,活的人却饱受生死离别之苦。这里的人仅靠州府,无异于引颈受戮,你和师姐也去附近庄子看了,马月勾大大小小十几个村落,他们管的过来吗?管不过来。”
“你发现什么了?”
撖颜与仰昭灵四目相对,多年积攒相通,让两人都暗下气息。
仰昭灵低头,轻声附在脖颈:“他们中了毒。”
“昨日用过支吾草的人,其晕溃、恶心,虚脱无力的症状皆有缓解,说明患雪虫病不假。但其面色萎黄,全身酸痛,神志不清却丝毫不减。这些症状混在里面,之前用药药效甚微,加上雪虫病急,大抵也符合病重的病情,故看不出。”
“所以你用——何其无辜。怀疑这不是巧合。”
“嗯,存疑颇多。”仰昭灵坐回去,从包袱里翻出软塌塌的荷叶酥,放在手心仰头吃了。“不过现在救命要紧。我已经修正了十几次配药,找人一一试了,师兄放心,大差不差的足够了。至于重症,拖得太久,得看造化。”仰昭灵拍了拍手,有些委屈:“药方我已经转送府门,至于下一步如何,我等不及,也管不得。师兄,我们回去吧。”他嘘了一声,笑吟吟的看向大师兄:“偷偷的走,不然人来送往,又是一番招摇。我的药方详尽,但凡懂得解毒药理必定看出端倪,还有的乱呢,得快些走。”
“好。即刻就走。”
“练色师姐不走就算了,我看她……也不舍的走。”
门哐的被踹开。程练色面无颜色,阔步直来,背在身后的手如从拔剑出鞘般往桌子上扔下一纸包。“吃吧。”
那纸包不堪重负散开口,散出了香气。“往外跑了四十里地买的,都要到绥洓地界了,一定干净。”
院子里枝桠簌落着露珠,迎着日头,消逝殆尽里觅不到踪迹。东门绕到摇椅后面,拿过一旁冷月的绣扇遮在头顶。“身子还没好,少出门。”
赵语褚沾染焚尘香,全身微热,喉咙全是黏连的红枣参茶味。他不防着人寻来,一时不答话,待平复走路的疲倦,才自说自话般说道:“柴小公子今日行槃花礼①,请我去吃礼茶。不然我才懒得早起。”
“他才十八岁?”
“总不该嫌弃未来的大舅子刚成礼。兄长是觉得柴家小姐年岁太小,无事的,人家已经过了十六,在户册司②那正经提报的婚嫁之龄。大不了等来年行完琚室礼③,反正我们这样的人家,成亲准备个一两年……冷月,给我取些糕点来。”赵语褚拿手别了扇子,轻笑道:“我晒晒太阳,起开。”
“是。”她高挑的眼睛一点不多看,径自去了。走出两步,冷不丁伸回一双手,冷月把扇子收回去。到底真走了。
晨风平缓,院子里朝晖似的花逐渐展露开。可惜暴雨糟蹋,多有些残破的焉倦。赵语褚抬头眯着眼,神情脉脉:“兄长怎么不说话?”
东门凊稓俯下身,手指流连过耳廓,他压低嗓子:“说什么,你不肯记性。真要教训点什么,却又不服了。你叫说我什么?”
他仰着脖子,湿漉漉的瞳仁转转圈圈:“兄长示下,不敢不服。”离得太近,他忍不住去摸精致的下颚,手往上伸,露出一大截纤细白糯米的小臂。小臂晃来晃去,活像猫的爪子勾引来勾引去,勾的人虚浮气躁,东门含糊着,想起给猫剪爪子的鎏金钳。他挑笑问道:“虚言妄语……倒是你的猫呢?整日见不到。”
二少爷有些着迷,犹疑是起得太早精神没缓过来,亦或是柴家的茶太浓,甜滋滋的,像是有别的东西。他突然攀着东门的手,把觊觎多时的下颚纳为己有。“这猫,不就在你的眼前。”他亲完还意犹未尽的看着东门,看的脖子生疼。十分的不要命:“兄长别做戏了。你撞破的南墙,早补不成了。这不就是你发的疯……绝的路。是,不,是?”
东门一把把人拽起来,卡住摇椅椅背直接捞到怀里。
“是。猫自找的。”
临近晌午,赵语褚身披鹅衫,倚靠床头吃栗子糕。整个人倦倦的,食不知味,吃两块就搁置一旁。悠悠的说:“你湿发的模样,像变了个人。”
“大白天的,还想再洗一次澡?”东门凊稓原本背对他穿衣,听了这不着四六的话,转身把最后一件外衣的前襟纹饰展示给对方,盯着人,一边摩挲着整理折角。“今天怎么了?没怎么勾你。”
“许是年纪大了罢,”赵语褚神思游离:“我多年两耳不闻窗外事。”
“什么?”
“兄长有事要做,我不过问。”他撑着脑袋,说:“烦请多回家。我累了,午饭不用,想睡一会。”
“吃了再睡。就在床上吃,多少吃几口。”东门坐到一旁,被子紧往上掖,省的着凉。他揽人抱着:“你的话我记住了。”
赵语褚的寝室多翠色。为着高兴,东门凊稓亲自移进十几根碧翠玉的小竹,就放在小阳台,晨昏睡起,赵语褚便能隔着一尺卷帘欣赏郁郁干净。这地境的一干物件他都极为熟悉,直到今日庚襄说起二少爷喜欢蒋逢春的字,他恍然明白,床头挂着长轴卷不是随意搭配的饰物,而是喜爱之物,甚至是某些不为人知的憧憬情愫。
赵语褚生父乃是朱暨有名的才子,十几岁明艳四方,曾一日连作三十首才思不绝,首首轰动江北而芳行宴。
赵语褚遗传风骨,他的诗词不外传,偶尔搁在书桌上被侍候的小姑娘抄几句,等不及堆积泛黄,便被赵语褚一扬手葬送火海,不知葬了多少。东门家虽讲学问,但实在找不出能与他判词对句的人,他总因此觉得对不起。东门凊稓望着《悦歌集》龙飞凤舞的肆意墨色,疑道:“从不见你写春体。”
“欣赏是欣赏,我自知不同,所以无从模仿。”赵语褚的靠在东门颈间,轻轻嗅味道。“知道为什么《悦歌集》写得最好吗?”
“我听着。”
“蒋逢春初进宫时,一心大展拳脚,满腹风华绝代。那是他一生的最高点,字写得皆是畅意,是不惧权贵资本,是他的字。”赵语褚往后撩东门的头发,防着痒额头,他说:“可是高点没站多久,《悦歌集》编成的第二年,他时任尚书丞,因得罪当时的权臣司马涅被逐出都城,可谓一贬再贬,以至往后几十年飘泊惨淡,最后客死他乡。”
“境遇毁人,他后来再也写不出那样好的字。”他恹恹的说,别是一般清淡的媚:“今年我多有忧思,你不在朱暨,我总担心兄长遇到落魄,我不能想象你颓丧的样子。你只能是潇洒轩昂的东门公子。”赵语褚又说:“先前荒唐,可说是情不自禁的新鲜,人皆有欲。但新鲜试过,今日是我过界,坐实了厮混的难堪。……凊稓”,他轻叹一声:“兄长,我们回不去了。”
注:
①槃花礼:民间男子十八岁成年礼。
②户册司:掌管户籍的机构。沂朝法定男女十六岁成年,需到户册司上报,方可进行婚嫁。
③琚室礼:民间女子十八岁成年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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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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