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宴。
盛雀华居沿建洒湖,延绵几里都是飘出的胭脂香。若揽珒楼最得文人雅客喜爱,这盛雀华居便是公子富绅的乐处。但这两种人往往是一种人,四殿下不少赏谈的好友坐落各处,免不得眼光照料。
他这一走来,纷纷散散起身致礼的动作,与灯火燎撩完美重合在一起,昏昏暗暗,升明赴往,此情此景,四殿下走下之痕,皆镀上了暗芳。
目光堆逐之时,台下运送上来一幅画,是四殿下为今夜即兴而作,墨迹未干,被鸢革樟木裱在悬空,开价四千墀丝银①。
“我出六千两黄金。”
石公子语惊四座,登时把胭珀雅士那推杯换盏寻彩头的乐趣给浇了个干净。他与刚落座的四殿下点头致意,又朗声补充道:“是六千浮燕金锭②。”
隆京富商之子,祖上为琴州世卿封主,是跟随成祖南下迁都的三大家族之一。这位石公子来头比官职大,无人愿惹,也无钱可惹,一阵雅雀后,细细碎碎的传来鼓掌,但即刻消散。
四殿下侧头看他,却朝着众人惬意拨了拨手:“隆京的公子便是这般阔气的,多谢青睐,我请石公子喝酒。来人,取我存的酒来。”然后压低了嗓子:“出身礼仪之城,又是货真价实的名门之后,石大人怎么刚来就砸场子呢?
“可我喜欢殿下的画。”石施抬起茶杯,笑意盎然:“实在是怕被旁人抢了去,顾不了那么些。殿下,莫怪罪啊。”
“是了,籍贯都要抢,众人自然自愧不如。”
石施不介意被当面摘穿,他恭敬的给四殿下敬酒,反而饶有兴趣的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石氏第一任封主的老师是胭珀人,后老师病逝,称之为恩父,老师无子,祖先便立家训石家子弟承袭恩师名目典范。我这次来,也是奉家中长辈之命还乡祭奠。”
“不知府上翻了多久的族谱?”
“哈哈哈!”石施笑意溢然,他突然对上目光半落酒杯,趁着那点笑意说:“殿下啊,琴州与嬛淄千百年来占着天下第一第二的富贵,两城相隔三百里,民间更有着最多五辈攀上去绝对是族亲的说法。多亏殿下提点,或许我与殿下真是源自一脉呢。”
殷陆杙眼尾一沉。
他突然想起隆京坊间有一句人人深信不疑的俗语:——“南迁牵来三条狗,一条更比一条忠。”
若真是如此,那今日这位,怕不是一条笑面狗,还是一条穿金戴银的笑面狗。
这般有辱斯文的想法让四殿下有些不好意思,他借着袖子遮掩,只露出闪烁的眼睛,好巧不巧,把少年灵气的模样勾画的恰如其分。
“殿下?”
“啊,既然这等缘分,今夜借着大好月色,我与石公子不醉不归,请……”
月色正好,仰昭灵被夜间寒风迎头兜了个哆嗦。
他与撖颜被带到一处院落,地方很大,刚踏进去,墙角一排的眼睛投射过来,说不出是敌意,还是惊奇。
那些人气若游丝,已是病过七分。仰昭灵半蹲下去对着小女孩微笑:“你刚才说你爹爹在这里,在哪里啊?”
小女孩眼睛眨巴眨巴,看不出悲欢:“在屋里面。”
那是个死人。
小女孩把阔绰的白布交给一位老人,老人熟练的裁出适宜的宽度,手一扬,把人盖住了。
俨然是一间义庄。
“这位老先生,实在冒昧,我能否看一看尸体。”他把师兄挡在身后,并示意躲得远些:“方才我看此人面色萎黄,与雪虫病的症状略有偏差。”
“你说什么?”
“难道村中不是拿雪虫病来治?院中熬的草药,有宽百丝和黄桔两味,正是雪虫病的药方。我看老先生颇有风范,想必说话管事,是这样,我与兄长游行此处,听闻雪虫病正急,也想尽力。我们带来了药草,药效要比你们的这两味好得多,烦请召集症状较重的人,先试试吧。
先生或可不信,但现在人命关天……”仰昭灵干咽了一口唾沫,嗓子哑了,他对上小女孩懵懂无知的目光,灵巧的口才消失殆尽。
这是个陌生的地界,面前是陌生的人,仰昭灵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沉默半刻,犹疑了。他们俩为着程练色来到此处,一腔热血,活像没头苍蝇,不知所谓。
那老先生面色凝重,使劲捋了捋那黑白参差的山羊胡,才不紧不慢道:“昨天有个姑娘,神神秘秘的也看不见脸,穿的也不像本地人,同来帮忙,还带了好些个药材。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消息按说传不出几里地。现在看来,都是祖宗保佑,贵人显灵……”
“那姑娘在哪?!”
程练色也不太好,一路仓促使她的碎发一股脑卸了下来,还有一绺顺着额角,长长的垂到胸口。
所以见到撖颜时,程练色先是惊愣一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到了门后。她攀着门框,只露出半只眼睛:“你怎么来了?”
马月勾的月亮柔润乌蒙。
撖颜站在身后,看了一眼桌上不怎么干净的梳子,细细的把头发搭在手心,拿手指顺下去。梳的差不多了,发带拢起耳际往上的头发盘成高髻,再用自己的簪子添了份玉色。这般碧玉的发式落成,撖颜望着镜子里的程练色温柔一笑:“实在不让人放心,我看你还不如师弟懂事。”
四下再无人,程练色有些窘迫,她垂下眼睛:“我也没想到这么严重。你不知道,我带了那么些名贵药材,结果来了,老村医认都不认得,我又不懂药理……结果来了一天,什么忙也没帮上。”
“你有声明来路吗?”
“自然没有!出门无师门,这我还是知道的。”
“嗯,昭灵正在与村民按需分发带来的草药,他发现病症有异,或可以此探寻。等会出去,我们能帮什么忙便帮什么,干点体力活也是好的。”
“行。”
“不管怎么说,”撖颜按住她的肩膀,甚轻甚轻:“此事一了,你该给昭灵说声谢谢。至于赔礼,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敷衍一句罢了。”
“……行。哎,我为什么要给他赔礼?”
撖颜把方才仰昭灵交给他的瓷瓶递给程练色,倒没争论:“你呀,真是平白虚长几岁。”
他们面对的窗子已经年久失修,缺缺角角尽是洒进来的月光。撖颜趁着昏暗,顺势而下握住了程练色的手。他半俯下身子,帮着把瓷瓶打开,手指交替,拉扯着程练色把药丸吃了。“这就是你的家乡吗?”
他的气息柔柔的,整个人依偎在程练色的后背,是这位清风明月大师兄在山门时极其少见的举动。程练色仿若怀春少女,一动不动的,脸却没出息的熟透了。她只在嗓子里嗯了一声,又听到撖颜小声道:“来之前,我总觉得你与我命运相仿,是相惜。来之后……,练色,我却希望你从未吃过这样的苦。”未等回应,撖颜及时及止:“是我无礼了。”他自制的退开半步,衣袖划过,却缱绻了小会。“可能多年温柔乡,我不大体会人间疾苦,骤然遇到这般,情难自禁。嗯……我们出去吧。”他帮着把面遮系上,只露出恍然的懵懂。
“等等!”
“怎么了?”
“你方才讲话都把我给讲晕了,我刚才吃的什么?渍,怪苦的……”
仰昭灵显然没机会花前月下,他半跪在一圈药匣中,一一查看,看到程练色走过来也无暇嘲笑那娘里娘气的扮相:“幸亏你带来了这些。不过这些药效也需逐个试过,需要时间。”
程练色到底不懂,她咳了两下,问了句:“你,你饿吗?”
“包袱里有糕点,味道不好,但足够垫肚子。”他起身拿起纸笔:“还缺几味辅药,我写下来,你和师兄想办法给我找来。我问了,镇理就在附近村中,他来主持抑疾,肯定少不了大夫和草药。”
“好。交给我们。”
“天黑路滑,你保护好师兄。”仰昭灵抽出点时间抬头,确认眼前还是那个握着膛行悍且孔武有力的女子,不由得想笑:“长得也不算辱名,怎么偏偏像个耍大刀的。哎,可惜了我师兄本是瑶台银阙的天仙……哎,你头上的簪子是师兄给你的?”
程练色顿时雄赳赳气昂昂,她叉着腰:“那是。怎么?”
“行啊,鲜花留不住,总要换地方插。”仰昭灵看那上好得羊脂白玉易了主,决定往后再也不送撖颜东西。“喏,大师兄来了,你们快走吧。”
撖颜牵着马停在院前,清风吹拂,大抵把那尘世间污糟也一并吹散了。他笑着与仰昭灵打招呼:“累了就歇会,别较劲。我们去了,马上回来。”
仰昭灵端着药盅又心想,下个月大师兄生辰,再送他一只更好的簪子。——“是啊,总归不是鲜花的错,鲜花也是受了蛊惑。”
杯酒过一巡。
丝竹奏乐跃然高涨,随着一声“开场”,众人把目光移到西侧搭成的四方舞台上,华光逐炬。
开场的舞伶身穿碎兰银丝,一步一游离,腰身弯软的上台了。
“石公子可认得?”
“花中魁首啊,谁人不知。”
发钗垂下,都是一团碎兰的锦缎花与舞裙对应,随着乐声愈溅舞姿摇曳,顿时把所有人的眼光紧紧聚拢到他长袖收不回来了。四殿下拿起礼单,对上开场第一舞《飘仙》,无声鼓了鼓掌。四殿下颇得喜乐:“嬛淄真是好地方,却是人间花团锦簇,问娇养沃土。石公子既说琴州与嬛淄为你我之故土,不如择个日子相约游玩,到时再一续这花中魁首的前缘。”
“好主意啊。”石施年纪轻轻的,嘴却历练的淬了火。他又欲敬酒:“殿下赏脸邀约,还是两次,石某深感荣幸。只是现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听一听。”
“哦?”
石施一饮而尽,把酒杯停在指尖摇晃。他小声道:“魁聂臣一案在长靖宫有不小的风波,圣上大怒,下旨彻查。但这地方府衙,毕竟牵扯盘踞,未必查的那么快。”他叹了口气,似乎下定什么决心似得,又言:“唉,不瞒殿下,下官便是为了帮衬稽查的同僚而来,这是密令,所以费尽心思找了这祭祖的名声,毕竟官方从严,这样更方便查案。”
“今日见殿下,殿下风姿引人,就知珺山居士备受神往传闻不虚。这胭珀我人生地不熟,实在无从下手,还谅唐突,我想……找殿下帮忙。”
“是吗?”四殿下不高兴了:“我帮不了。”他没打算给石施台阶,翩然离席:“六千浮燕金锭还请尽快送到,石大人还有公务,就不邀家里做客了。”
“殿下…”
“谈嬛淄琴州,我奉陪,但非要谈那隆京长靖宫,我也实在没兴致。”四殿下给了石施一个清淡的眼神,微微点头告辞:“约定不变,来日待我离了这胭珀,定寻公子一赏北城风光。”
注:
①墀丝银:流通广泛的一种银票,面额较小。
②浮燕金锭:货币黄金中价值最高的官方金锭,数量稀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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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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