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勾月近途泥泞难行，两人三匹马足赶了一夜一天。
仰昭灵从马上跌撞下来，攒了一路的颠簸被呕吐抖擞了个干净。金丝绣的手帕彻底被丢弃在水沟里，他闭了闭眼，抓住撖颜的手。“师兄，马上到了。我，我没事儿，只是，我再也不会来这个地方。”
撖颜腾出一只手来去拍他的背，很不好意思：“是师兄不好。”
眼看天色渐黑，仰昭灵紧蹙着眉头：“传闻马勾月唯有春秋旱季风景如画，我也只因约见诗会来过两次。看来，季节一变，竟真是两个世界。师兄，前面有围布的隔棚，我们去问问。”
等走得近了，仰昭灵发觉是府门所设，被拦了路。
“怎么还有人来？——看两位公子不像本地人，前面发了疫情，不可再走。”
“可有缓？”仰昭灵容姿兼备的行了个礼：“我乃一介小小游医。听闻前来，想尽微薄之力。还望几位放行。”
那青年官爷大抵觉得仰昭灵清澈的过分，犹疑一阵，向前压低了嗓子：“这次瘟疫来势凶猛，我们扎据此地数日，还未寻到可行之法。公子不知，都说是雪虫病泛滥，但往年这雪虫病也就死个几十人撑破天了，这回……”，他有些于心不忍，又往下压了压“这最严重的村子，已经没了一半了。所以我劝两位，还是尽快返途吧，莫要声张。”
“所以，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当然不是，我们镇理大人和众多兄弟已经前去多时，与村民同吃同睡同求良方。但实在太严重了，医者所提，也只能延缓症状……无可奈何而已。公子？”
仰昭灵摸过一块围布的割裂，是用剑所致。他突然与撖颜对视一眼。“师兄，你瞧瞧。”
这野蛮粗暴的行事作风。
撖颜无奈的笑笑，点了点头。他背身从钱袋里掏出了足量的银子，悄声放在了角落的板凳上。
“后果我们自负，您不必劝了。”仰昭灵搓了搓手指：“我们是非去不可的。但请放心，或许我们真的能帮上忙。”
“礼琢厅兼礼典司石施送来拜帖。殿下，要见吗？”煋缪把温过的帖纸递给殷陆杙，获得示意，又收回来自己翻看。
他皱了皱眉：“他声称自己祖籍胭珀，回来祭祖之余，因仰慕殿下已久，特此求见。这瞎话编的忒没意思，风口浪尖的，他与稽查组一前一后来到胭珀，真当担着个礼琢厅的美差就不会引人瞩目了吗？”
“你说得对。礼琢厅是礼部改制之后单独分出的。这两年更是吸收了不少青年才俊，是皇帝亲养部门之一。”殷陆杙不禁犹疑：“是来试探我，还是……煋缪，回帖子吧，我来会会他。另外，你怎么不听话呢？”
“什，什么？”
四殿下挑拨着琥珀穗子，把桌上那只玉殿摆件来来回回摩挲了个遍。
“这身衣服，以为我看不出吗？”他的眉目被长发散落挡着一半，他怕对不上煋缪的眼睛，转过了脸。“不过也没什么。我瞧着连日温补，你脸色好了很多，我已经很满足。”
煋缪欲言又止，只得推脱出案子下添香的封笺来。“殿下，午后还有几封无关紧要的请帖。其中罗循是自魁聂臣事后第一次组织行宴，名目是冬日好景，馈谢挚友。他今夜请了嬛淄一批舞伶，在盛雀华居搭了台子。”
“既如此，让人给石大人传话，邀他盛雀华居一见。”又问道：“是嬛淄哪家的？”
“据说来自嬛淄第一教坊——溘溘府。”
穿过几重小径，殷陆杙踩着细沙石的起伏，一身清素略过袭光堆积进到了一处内堂。他今日清素确实难得，摞绣针织的延月纱在阴影下格外的寡淡，独配着一只简单的轻冠，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庄重。
帘子掀开，殷陆杙上下打量着自己的装束，才出了声。
“姐姐，好久不见。”
那女子原本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抻在把手上一搭没一搭的摇着扇子。听了声音，失神把扇子跌了出去，茶杯脆了。
“我的老天爷！”她噔的站起来，那华丽的袍子风一般甩到身后，往前越了几步。惊炸之后，又猛地流露出女子温婉般的感叹，凭借一张灵秀的脸，使得袖子擦脸的动作粗略出一种柔媚来。
“小殿下，你长大了。”她眼泪直流，又充满欣喜：“哎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这胭珀，正愁寻你一面难呢，你就找上门了。”
“我与梦姐姐默契依旧。只是没想到梦姐姐一双舞枪的手竟能调教出名动天下的撑华艺人来。”说罢，他退开一步距离，右手指尖向上搭在左腕上仔仔细细相握成礼，给萧成梦深深鞠了一躬。——“亡交之子陆杙拜见平慈，愿安康遂得，深福启年。”
“好啦好啦，平慈太显老了，还是叫我梦姐姐的好。”萧成梦及时把人拉起来，一时眼泪又要打转：“我听说了……”
“不必担忧。”
“我倒不是担忧。是伯父，是伯父觉得你该多想着……於陵梓里，家里上下，都以殿下为重，若殿下有什么计划，还是多多商议的好。”
“还早。我若连这胭珀都出不去，单靠着哪家，不过是潦草寻死罢了。”他安抚似得一笑：“我知道於陵家中恨不得召集兵马替我杀进京城，但终究是恨不得。现下苍生并非生灵涂炭，无需揭竿起义，大家都清楚，我不能做一位百姓人人唾骂的乱臣。更何况，现在的隆京，不是轻松动摇的。梦姐姐，就像你亲手打造这天下第一的溘溘府，畜养时日，总会天明。”他轻轻叹了口气：“时辰不早了，我得走了。”
“等等。”萧成梦大步流星去翻了一气橱柜：“我从嬛淄带了好些特产。”她手忙脚乱了片刻，还是放弃了：“但好像实在有些多，你带出去惹眼，算了，晚会我叫人偷偷送到你府上。”
“这样吧，宴会结束卓昔会来接我们，到时放在车上就好。”
“也对也对。”
“回见。”他又说：“姐姐真是一点儿没变。”
萧成梦羞涩的拂过发鬓，她的手指修长，指甲染了时兴的橘绯色。她嘴角还带着笑，轻柔柔的与殷陆杙点头告别。珠帘一动，她那只手猛地砍向身背，还是带着笑。
那只几年休养生息的手如同阔斧劈下，瞬间可以挟带一袭利风。顺着串丝的珍珠珠子摇曳了两翻。
殷陆杙并未回眸。
一记刀手没有半分收力，萧成梦来不及退缩。她瞪大了眼睛，只见眼前隽逸的背影略一回身，伸出藏在袖子里的小臂往里一带，硬生拦住了她的手腕。
这一拦钝的她生疼，仿佛方才激发的内力登时憋回了她的血肉。她皱了皱眉，随即又笑。她亲自把卷帘给撑起来，红色绣锻折过去便是明净的窗格游光，没了声息。
殷陆杙此时已经正向萧成梦，一转眼，少年的脸恍然无事，手还收在袖子里，阔绰的袖子都不见晃动的。
萧成梦仔仔细细把人重新瞧了一遍，她的手指抵着半截帘子角：“搞什么呀，到头来你们娘俩我一个都打不过。”
她从帘子里走出来，倒正经了几分：“不过……你这内力倒显现的很平庸，并非一时隐匿而成。你小心这样久了，哪日失控伤了心脉。”
“是。”殷陆杙默默含笑。
“别轻飘飘的是，我跟你认真说呢。”
“惯了。”殷陆杙不甚在意的说，欠身请辞：“回嬛淄后请代为问安，陆杙在此拜谢。”
前行几里，仰昭灵和撖颜总算走进了村落，一条狭长的马道摊散了几只雀燕，身形翻倒在日落余晖里。
仰昭灵牵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望着马道两侧落寂的屋群，似乎是黑压压的堆搡在一片。他们已经离的很近了，哀嚎哭泣偶尔穿过风声传到他们的耳朵。“前面的官差不曾夸张，这个村子，或许已经亡数过半。师兄，事在人为，也只有一试了。”
“我知道，此事绝非你我二人之力可以摆平。昭灵，只是你之前跟我说，近身接触不会染上，你有没有骗我？”
“没有骗你，若……只是雪虫病的话。”
“什么？”
“事情不对。我年少不经事，而师兄又多年不涉世，至于程练色……我是说，我们此行或许真的莽撞了。不过来不及了，走吧。”
撖颜脸色一沉，他忽的抓住仰昭灵的胳膊：“昭灵。”
“为保万全。”仰昭灵泄了气，从腰间拿出一只小罐：“师兄吃一粒吧，偷绛粼时顺手拿的，短期内强固丹元血脉，只对练武之人有效。一共三颗，待找到程练色再给她服用，我们来帮人，可不能把自己折进去。”
天光渐暗。
仰昭灵把马儿安顿在草地上，顺着毛皮好一阵安抚。刚回头，看见远处一个小女孩正抱着块白布不敢动弹。
那孩子长得矮，白布散落在地上延绵了一地。她见被盯得正着，犹豫了一会，还是上去走了两步，不防着绊了一脚。
“你们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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