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云山的阴雨终于退却,后山簌簌长成的艳阳菌一片乌黄。仰昭灵身兼背篓跟在撖颜后面不耐烦的要命,他嘟囔着:“大师兄,这东西有什么好?我的鞋都脏了。再者师兄弟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我们俩来采?”
撖颜腾不出手来,随意拿袖边蹭了蹭额头的汗,太阳底下,多有楚楚情态。他随手又把新摘得菌子放到自己满的不能再满的背篓里。“这当然是寻常的鲜味,并无奇处。我是看你这几日闷闷不快,特意抓你来散散心。师母还问我,你是不是出去一趟被人欺负了,叫我打探是哪家的不长眼,这么可爱的孩子也舍得。”
“嘁,你也跟着二师兄学坏了。”仰昭灵终于也学着去采,把袖子一把系起来:“古人不是说嘛,‘如遇君子应如追月漾池,随畔与兮。’我终于见到一位佳人,年少不凡,绝令之姿。既已无缘再见,我难过几日有什么不对?”
“说到底,”撖颜意味深长的看了仰昭灵一眼:“还是为着那位翩翩公子呗。我真好奇,你自小颇多结识,江南的世家公子更是不知见了多少。即便北城诸省比之南方富饶尚雅,也不该一见个人就通通比了过去。不见真人,我反正不信的。”
“他原本也是长在南方的。不对,北方人才不认为胭珀算是北边。啊!更不对了,这与哪里的人有什么干系。”仰昭灵有点着急,等他直起腰来把菌菇扔进去才发觉撖颜微笑的神情,他哼了一声:“师兄别拿我取笑,我所言属实,一点不夸张。而所谓世家公子,现下又有几个真能撑得起家族几世积累的美名,勉强不毁便不错了。”
“既然所言属实,又诚信《殁昙典》里这句箴言,谈何无缘再见。”撖颜温声说:你不甘心,索性不要顾虑太多。昭灵,你还没长大呢,不必过分懂事。”
“那如果,会牵扯到家人,甚至……”
“你也说了,是如果呀。天下之事,无人预料。我确认为若君子行事都拒之避之,那便妄为君子。佳人难寻,可一同风雨,也可默默祝祷,又不是非得走一条路,怕什么呢。”
他说着,冲着远方略一点头:“你怎么来了?”
来人穿了一身疾行衣,墨黑的束腰镶着三块勾丝黑檀珠是唯一的光彩,她站在一块石山上,双手背后,马尾高挑。“马月勾一带发了瘟疫,我要下山看看。你不必过来,我来看你一眼就走了。”
“这是哪来的消息?”
那人对着撖颜摆了摆手,蒙上黑巾:“不要声张,我还不想被逐出师门呢。哦对,管好你的师弟,我偷了师叔三箱药草,还指望他能兜着。回见。”
“程练色!”仰昭灵冲着奔袭渐远的身形气不打一处来:“师兄,霨芸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
“知道了,等她回来,我叫她给你赔礼。”撖颜望着远去天色:“瘟疫凶猛,将会是灭顶之灾。我不放心她一人,昭灵你熟悉山下情况,可否带师兄前去呢?”
“你从不下山,怎么知道马月勾?”
“她就是来自那里。你不必前到马月勾,只需把我领到附近,原路返回即可。好吗?”
仰昭灵背着箩筐挺得笔直,那双透露的大眼睛又蹭亮几分,很是得意的说道:“我就说她是个鲁莽之人。马月勾低洼潮耕,近日阴雨不断最容易滋生雪虫病,那边的人不讲究,喝了沾染雪虫的生水都有可能。虫病虫病急,但有针对的药物——那便是最寻常的支吾草。”
“这支吾草嘛,咱们这过云山要多少有多少。她倒好,三箱珍稀药草一兜背着也不嫌沉,沉不死她。师兄,我带你去,我要看她颜面尽失。”他眉眼弯弯对着撖颜打了个响指:“放心,这雪虫病只有共用餐食才会传染。我很有自信。”
“好。”
仰昭灵想起程练色的佩剑实在威风凛凛,又莫名出现一把白玉剑柄的纤长软剑在竹林挥洒的景象。他突然闪烁着睫毛:“我也要一把佩剑。我记得藏宝阁那把绛粼古剑,很漂亮,配我。师兄你等着,我这就偷来。”
返躬第又迎来雪。
殷陆杙很是荒淫无度的倚在软榻上,他略微靠着把手,看着屏风后慢慢走来的煋缪不由自主便笑了。
“什么画配什么绢纸。你替我抛头露脸,再遮掩也是徒劳,何需那般委屈自己。你瞧瞧,这衣服不过配你三分美貌,就已经惊世绝人了。”他手里是一颗葡萄,勾了勾手后放到了煋缪的手心里。
煋缪在他塌边跪下,还未来得及落膝,被四殿下一把拉住:“我已经让裁缝给你赶制了几十套常服,那些旧衣一并扔了吧。实在是有些都抽线了,好歹皇子门下,寒酸。”
“是,多谢殿下。”
四殿下坐起身来,抢先倒了杯热茶推给煋缪,慢生说:“看样子好些了?”
“嗯,大好了。”煋缪将茶杯捧在手心,竟真的自行惭愧。他惨笑道:“是煋缪这张脸太累赘了。”
又来了。四殿下有点头疼:“今天教你一个汗青典故——仙王彩幡。后绪时期有一位曱典王容貌无双,他的战士皆自愿为他而战,所向披靡,他的军队仅用了三年就统一了大半疆土。当时南方最后一位国主谢文王本欲背水一战,结果在战场上一见便为之倾倒,觉得如此美好乃上天恩赐,不该逆天而为。他当时在战马上挂了一块彩绸只身前往对面阵营,亲自献给了曱典王以示归顺,不仅未战先降,甚至自荐愿舍身拥护建立新朝。没有残血斗争,两人真就一拍即合,互为表率,这才迎来了越瑰王朝的百年盛世。”
“我相信你这张脸也是上天恩赐,将来,或许也会成就一段佳话。”四殿下把手搭在煋缪肩上:“你看,外面的雪多好,我们也出去打雪仗?”
“这,殿下……”
“啊,你伤寒刚好,是不妥。你等着。”他扶着背垫起身,把散开的扣带随意系上,又搭了件袍子。
庭院里的雪积的很厚。
小糖糕眼看到四殿下走来,手里的雪球迟迟没往怀宁身上扔去,他迟疑了一会,还是放下了。他搓了搓手:“殿下,是不是吵到你了?”
而他身后的怀宁鬓角散乱,束发一侧晶莹莹的,大抵是在雪里滚了一遭。见小糖糕打了招呼,也连忙行礼。他习惯性弹了弹袖口,微低下头:“殿下恕罪。”
“怀宁,怎么说呢,敢把你往雪里推,这个人真是不要命了。”四殿下打量着小糖糕:“这人怎么做到的?偷袭?难道不知道我们家怀宁生**洁,这可是犯了大忌。说吧,需要我怎么主持公道?……嗯?”
“是……我不小心,殿下。是我失礼了。”
殷陆杙置若罔闻,正对小糖糕居高临下伸出了手指。
小糖糕心虚得眼珠乱撞,站在原地没敢动。
“这个人,就罚你……帮我堆个雪人吧。”他向上一拐,手指弹到小糖糕脑门上:“不许欺负怀宁,听见了吗?”
剑锋出鞘。
岩铁浑厚的金属声悍然跃出,仰昭灵一转手腕,撤过肘袖对着空中猛地一击。“好剑!”
斜目去看剑脉上鲜红的鳞片纹路,如血如脂,仿若新生。
“这是我的剑。”他满心欢喜,不知怎么想去触碰艳色的剑尖,有些着魔:“师兄,都说仗剑走天涯,匡扶正义,义决丹心。这会是我的命运吗?”
仰昭灵深呼一口气,他靠着一墙珍奇,迎面一缕金色遮住他的额头,露出一双眉眼的流光。
“会的。”
撖颜站在门口,他看着红色相配浑然天下无双,微微一笑,有十分的欣慰。“昭灵,绛粼今日便为你的配剑。”
“那就走吧。”仰昭灵从藏宝阁偌大的台阶上一步步踏下来:“我定不负它。可惜没等到我成礼,师父一定会不开心的。”
他的身形因岁月似箭,蹿高的不留痕迹。撖颜一时愣神,此刻突然无法把那个围在他腿边的孩童吻合起来。仰昭灵身穿满刺的长披风,细腰长腿,踏过黑墨的阶梯向自己走来,仿若步步行风,肆意极了。他把剑背在身后,下巴上扬:“支吾草是采其嫩叶自然风干后磨成细粉冲泡药效最佳,但现在来不及了。我想想……仙鸣郡近年来流行一种饮露,是取莓果配以冰糖水急火熬制,直至水分发散浓缩为浆,此法极为简单,可以保留数月。大师兄,我去摘支吾草,你去烧水,我们要赶在日落前下山。”
“煋缪,出来看!”
煋缪撑着脑袋的手腕猛地一滑,被四殿下这般一喊没了困意。他几乎是慌不择路的撞到了门槛,穿着单衣把那层棉席卷了一半开来。
冷风袭人。
院子正中大雪堆积,出落着一个笨拙的雪人。
“怎么样,上面围了你的长巾,它就是小煋缪啦。”四殿下今日是少年,半散的发丝随风缱绻,都有些不同往时的温柔。
他见煋缪呆了滞,连忙摆摆手指:“快进去吧,不要着凉。”殷陆杙满眼笑意,数过飘散的叠叠花雪。
瑞雪兆丰年。
春要来,春要来。
“怀宁,嬛淄的雪,是不是和这里一样。”他顿了顿:“我母亲,也是在冬日雪地里长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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