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淋雨而来,发丝急留的雨珠此刻卸下来,眉眼欲消。赶到门前他突然停下来,转身对柴檀栾说道:“今日多有冒犯,还望贵府见谅。只是我与弟弟许久未见,有些话想单独说,烦请不要打扰。”
“好吧……”柴小公子迟疑片刻:“珠然兄晚饭未进,我打算送些宵夜给他,既然尊兄来了,就帮忙带给他吧。”
“多谢。”
东门凊稓接过食盒,推门而入,即刻又把门带上,急于将自己浸于一片昏暗中。他悄悄把食盒放下,又点了灯。他悄悄的说:“你从小耳力过人,又睡眠浅薄,这么大的动静,会睡得着?”
床上没有动静。
“生气了?明知道这两日我就会赶回来,还跑到别人家里过夜。那个柴小公子对你十分殷切,一口一个珠然兄倒亲近,也是你躲我的藉口?”
“你来做甚?”
赵语褚优雅的掀开被子,撑起身后长发向后一拨:“少自以为是了,柴公子与我志趣相投,今天过来为的是共赏字帖。”
“我怕我把话说完,你就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了。”他走上床前,紧紧握住了那只拢头发的手腕:“……方才,我已经向父母禀明了心意。我爱慕你多年,难以自持,无法自欺欺人娶妻生子,更无法看你离我而去。”
赵语褚豆大的泪珠猛地坠下来,他咬着牙,挑目而视:“你疯了!我是你弟弟。”
是咬牙切齿。他向来不喜自己怒喝于言。两人对峙一瞬,他又躲避似得掩暮了尖锐,露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嘴脸,说来,他自信这幅表情才最直击要害。
可惜东门凊稓并未接这茬,他不以为然,反问道:“你不是一直不承认自己姓东门吗?这会怎么又愿意当我弟弟了。”他强忍着口齿腥涩,宛然轻笑:“我……我当年极力阻止你入以东门家继子身份列入族籍,并非一心为你着想,而是,有我的私念。你看,我真是龌龊,明知不可求的事情却早早攻于算计,非君子所为。”
“是啊。”他把手抽回来看向别处:“兄长可不就是愚不可及吗?既然知道,还非得闹得无法收场。嗯?”
只是瞟到微光映射里对方瞳仁剔透闪亮,实在勾引他偷看。惹得游离思豫间慢了半拍,那人席地半跪伸出一只迎接的手来:“回家吧,喃喃。”
手掌似乎带着火热,隔着一尺,就要把他烫坏了。
赵语褚飘了飘眼珠子,带着讥笑:“兄长,你可真是个小人。”说罢,指尖搭上了掌心,蜻蜓点水盈盈一触。“放心,弟弟会帮你收场的。”
他跟在身后走的很慢,快要跨过最后一道门槛时突然不动了。赵语褚倚到木柱上,转手把东门凊稓腰间的佩带解了下来。他笑了笑,突然转道走向远处花厅。
花厅四处是层层丝幔的帐子,东门凊稓再掀开时,那绿翡的佩带便到了一位女子手里。他猜到是谁,一身的怒气登时灌上心口。他凝视赵语褚说:“拿回来。随我回家。”
香气太浓烈。又是花红柳绿直铺缭乱。外面雨滴可以听见纷杂的掉落,心烦意乱,东门凊稓站的发晕,瞪着那身瓶沁银丝勾梅的长衫滑动的衣摆幅度,轻瑶瑶的,绕着陌生的百褶裙转了一圈。
“急什么?”赵语褚眼尾略一挑:“柴小姐,这佩带上的翡翠乃我们东门祖传的信物,你今天收了,就代表愿意做我们家的媳妇,我看你跟我兄长天造地设,不如早些定了终身。且两家早有……”
“住口。”东门凊稓憋得气息全乱,嗓子也哑了一半:“柴小姐,我弟弟胡言乱语,你不要当真。这就是个普通饰物,我替他致歉,还望小姐还给我。”他上前去,见人痴痴的不动弹,半要半抢的才夺了回来。“我自当今日未见小姐,姑娘家姻缘珍贵,还是谨慎的好。”
他长了记性,拉着赵语褚的胳膊拽过就走:“回家。”
雨下大了。
庚襄在门口撑着伞,看到赵语褚出来往上迎了两步台阶:“二少爷,上轿子吧。”
他总算从东门禁锢里抽出来,淡声说:“下雨他们抬轿子费劲。伞给我,我走回去。”
他伸手把伞拽了过去,自顾自撑开,便踏入了纷纷针尖中。
“你们先回去吧,我陪二少爷慢慢走回去。”东门凊稓无奈摆了摆手:“回去备些驱寒汤。”他接过斗笠吹了声长哨:“赤夜,回家去吧!”
赤夜登时来了精神,欢快的转了一圈便跨越人群往长街奔去,很快借着雨风驰骋不见。
“嘶…”东门凊稓随即扶住了双眉,眼见奔袭而过的马蹄溅起大片水洼,恰好溅了赵语褚一身。
赵语褚不走了。
“……语褚,”东门凊稓连忙追了几步:“没事吧?”
他猛地转身,一双红透的眼睛说不清是泪是雨,恶狠狠的盯着东门凊稓不肯动弹:“兄长,欺负我很开心吗?”
离得那样近,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东门凊稓足以看清脸颊颤抖带动的睫毛轻颤。他连忙解下身上的外衣,披上去的时候手指都似乎不听使唤,花费半天才包裹了对方。好在对方没直接甩到地上,他试探的去抓那双手:“喃喃,是我不好。”
赵语褚的手凉透了。他于心不忍,讨好似的强迫自己笑出来:“咱们先回家,听话啊。我抱着你,这样快些。”
他把自己的斗笠戴到语褚头上:“闭上眼,一会就到家了。”
冒雨堂穿飞檐,半盏茶的功夫就赶在庚襄之前踩过堂屋砖瓦回到东门院内,他稳稳落在廊下,把赵语褚放下来:“你淋了雨,先进屋,我叫人给你准备热水。”
赵语嘲弄一笑,总算把那只碍事的伞扔了,不偏不倚砸到东门胸口:“你知道这伞多金贵吗?你看,坏成这样,兄长不赔的吗?”
“要不是你金贵挑剔,庚襄至于拿这样一把中看不中用的伞去接你?我赔,咱先回屋去,赔多少你都说了算。”东门点头应和,试着去捉那频频后退的身子。
刚说完,赵语褚气虚竭尽眯起了眼睛。突然向后一仰。
“语褚!”
敛露珠放初晴,东门听见外面陆陆续续拾掇的声音,昨深夜又瓢泼急雨仓促了一阵,院子里的盆栽损坏不少,好巧不巧,又把赵语褚喜爱的稀有玻璃枝砸毁了。
昏睡的赵语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瞒是瞒不过的,他倚着床尾雕花柱思考,想着怎么把措辞修饰的温婉一些,千万别再起什么波澜,把人气到血随气逆、肝郁气滞,刚醒来就再晕过去。
无意识的赵语褚挪了下脑袋,毫无戒备的眉眼招人喜欢多了。东门如是想,他往前靠了靠,手撑着被角上专注观赏这张人畜无害的脸,眉毛浅浅的,嘴巴却红的鲜亮,嗯,鼻尖小小的,总还是可爱。他纳闷怎么养在东门家十几年视若珍宝,还硬是把乖巧可爱的喃喃给养歪了,歪成这副古怪的公主脾气。到底是哪一步行差踏错了?
“兄长在看什么呀?”
赵语褚隐约露出娇嗲的音腔,估计又在憋着什么气恼的绝招,只是他略微一动弹,发现两手并在一块,被什么东西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他靠着背坐起来,万分茫然,那根绑着自己双手的东西,就是昨天他拿来戏闹的佩带,厚锦质地,怎么也挣不开。他察觉东门靠他越来越近,很快一双深邃透亮的眼睛占据了所有视线。
他有点喘。
赵语褚使劲仰着脖子,迫使自己退出这种不可控的境地,一晃二晃,两块对合绿翡发出轻轻的碰撞脆丽声。但他脑子混乱,那声音无限放大,在他耳边反反复复炸开,掺杂着他的喘息起伏不止纷塌糊涂。
“谞碧……”
“你知道这佩带的由来吗?”东门凊稓不肯放过,他只手握住了纤瘦的腕子只进不退:“商武六国时期,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女性作为各国之间的稀缺资源,拥有其幼女越多,代表你的家族实力越强,地位越高,所以很多贵族便时常在各地搜寻掳掠。这时候,家主便会挑选最美的一位迫使□□,他们称之为‘采花福泽’,而强迫的方法,就是拿一根长丝带缠住双手……”
“谞碧……你……”赵语褚的音调不自主带了些讨饶的意味,他呼吸不畅,红潮布满脸颊,断断续续的问着:“……你在,说什么?”
“商武后期攀比之风盛起,越是大家族,丝带越是设计华丽,多加以珍珠黄金点缀以示高贵。”他笑了笑,颇有些不甚经意的嘲弄:“直到南遥君收复各大诸侯潘国,平定中原,数千年间,辱没堂皇的丝带几经改良,最终演化成男子随身配饰的锦带。贴身之物极为私密,唯有遇到倾心之人才可相授赠予,作为定情之物。”他总算放开了赵语褚,空身让出足够大的空隙:“喃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我昨日所言有失你尊重,你生我的气。”
他转换成柔丝淡淡的风采,替赵语褚解了开来。他拿在手里:“这只佩带于我少年时所得,多年随身,对我来说就是这般私密之物。别的不说,你生我的气便找我罢了,不该牵扯旁人,更不该把这样的东西随意交给一位闺阁少女。若是昨晚会面一事传了出去,让人家如何是好?你即便不在意,那柴家小公子是你的好朋友,戏弄人家的亲妹妹,你怎么跟人家交代?”说完,将佩带随意丢在榻沿,置之不理了。
“我没有戏弄。”赵语褚急着辩驳。
“你有。”他忍不住笑笑:“信誓旦旦给我说要帮我收场,还不是变着法给我裹乱,越乱你越开心。”东门的手指拂去赵语褚脸上的碎发:“别想着收场了,那两位疼你的早就来看过你,他们听闻你情急至此,十分歉疚,大抵是要认命了。”
“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他们认为,我若与人结亲,还怎么照顾你呢?我小时候便答应要保护你一辈子,岂能食言?”
他不屑道:“兄长真能编。现在时辰刚刚微亮,父母还未起呢。况且你会把我晕倒的消息传到前院吗?”
“是……骗不得你。但我认定之事,绝非玩笑,你……”
赵语褚不急不慢把袖子捋下来,他仿佛回了神:“兄长啊,你自愿一辈子不成家就算了,何必捆着我呢,我好歹也是十三院的二公子,什么样的姻缘寻不到?”
“我不拦你。今后如何一切以你意愿为先,哪怕你三妻四妾,我也能厚着脸皮揽下送聘书的差事。我可以做一个单纯的兄长,亦可以永远与你划清界限,只是语褚,你肯吗?”
余汗未消。赵语褚还一边沉浸在方才交峙的旖旎,又被划清界限一词激的心头大震。他难得没有继续犀利,却退似的躺了回去。“还劳烦把寐绵香点上罢。”
“放心,我当你不肯的。你不必等我走后又烦思许多。好生睡吧,我叮嘱外面安静些。”他看到被子露出的佩带末角,泯笑亦无声。
他轻声说:“日子且长着呢,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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