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莹润。
溅的外围芙溪水榭的台子上苔藓鲜丽，东门凊稓一路疾行，快到主屋时险些滑了一脚。他猛地推开门：“母亲！”
东门夫妇正跪坐蒲草席子上，饮着玫瑰酿，中间棋局刚落了一颗棋子。
他缓了缓，朝着两人走去，默默跪到一旁，卸剑无声。
见东门凊稓不言语，夫妇俩反倒难堪，一时举棋不定。
足足忍了半炷香，东门遇把黑子扔进棋奁里，率先开了腔：“儿子回来了，那个，一路归来可顺利？”
“母亲什么病？”他低着头。
“就是前些日子得了咳症，现下已经好了，你别担心。你久不归家，我这才哄着你爹撒谎，就是想你了嘛。”佟瑟瑟虽为人妻人母，但并不为寻常深妇，且因保养得宜，对着儿子，软话也说的像是长姐对着幼弟撒娇似得。
“母亲怎么可以拿身体开玩笑？”
“啊……其实我们叫你回来，是有正事的。”东门夫人支吾半刻，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城西柴家的大小姐刚过十七，大好雪姣之年，他祖父是前文翰院学士，世代书香。你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又常年在外，不如早些给我们娶个媳妇进门。我也不是强行撮合你俩，我是说……你们可先见上一面。”
“柴家确定想要我这个女婿吗？”东门凊稓脱开了手，温声问。
“怎么会不满意啊，这位柴小姐年少时曾见你一面，对你印象很好。这还是他们主动找人牵了线。”
“他们想高攀，定然满意。”他脸色又冷了几分：“我们东门家配这样败落的门第，母亲，您也是名门闺阁出身，竟瞧得上？”
“凊稓……”佟瑟瑟愣了一下，疑虑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不满，我们可以从长计议，家里不会逼迫你的。”
他呼了一口气，伸手把衣袍的散乱细细归置了。
“既然两位把话挑明，我也不妨借着这个机会大逆不道一次。”他万分郑重，似乎要把字眼咬透了说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你心里有了人选，是好事。谈何大逆不道？”
“他未曾属意于我。”
“这没事，是哪家的姑娘，我和你父亲或许可以帮忙。”
东门凊稓笑不出来，他嘲笑自己的荒诞，却只能黯然躲过两双期盼的目光。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淹透进窗格熟悉的湿润。这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春来冬去，有个人的身影变化更迭凿进了他无数日夜的梦境里，早就泥足深陷了。他眉头缓缓舒展，轻声说：
“我的心上人，已经入府多年了。”
从院里出来，自小随伴的庚襄便迎上来，朗声道：“房间收拾好了，你一路辛苦，不如早些休息吧。”
“二少爷呢？”
“哦，柴家的小公子请咱家少爷去玩，现在不回来，应该是留宿在府上了。”
“柴家？”
“是啊，着急见我明天一大早就去请人回来。今日到了掌灯的时间，不好上门了。”
“等不及了。”东门凊稓把剑扔给庚襄：“备车，去柴府。”
朱暨街市入夜不能行马，东门凊稓看着眼前的轿子，似乎想象女子掀帘而望的含羞，实在拖沓。转身骑上赤夜，对庚襄说：“二少爷不能骑马，叫他们随后跟来。”
赤夜一身灰粽，顷刻没入长街，无影无踪了。
疾蹄随后传来。
过云山的雨下不停。
仰昭灵撑着一把明黄的纸伞，耳边啪嗒啪嗒的雨滴，引得他一阵哆嗦。
“昭灵，怎么站在那？”撖颜站在楼廊口，他是霨芸派第一的的美人，据说拜入门下是因为小时候容貌太过，被人贩子拐带流离转手多次，机缘得虚偕侠士行游相救，带回了过云山。
人极为温柔，他勾了勾手，叫仰昭灵回长廊里来。“雨里凉，快过来。”
仰昭灵就一路奔过来，险些撞到撖颜身上。
他只见大师兄羸弱无力的指节轻飘飘一动，就让他安稳站住了。仰昭灵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站在那犯傻？”撖颜笑问。
“我……做梦了。”仰昭灵有些怪异。
“哦？”
“大师兄平素会梦到练色师姐吗？会梦到什么？”仰昭灵突然问。
撖颜说：“我很少做梦，所以……”
“问大师兄果然白问。”仰昭灵又哼了一声，这次明目张胆，闪烁的黑眼珠子打量了一圈：“大师兄专注修习淡薄端洁，怎么就着了程练色的道？她没你长得美，气韵更是差了一大截，就算心生杂念，也不该是这么个人选。”他更加笃定，拍掌乐道：“果然人不能只在一处呆着，眼光也会随之小气起来。”
撖颜也不生气：“别这样说你师姐，练色心胸胆阔，并不拘于外表。”他眼睛弯弯的：“但看我们家昭灵这般得意，这回出去玩，是见识了什么大气的人物了？”
仰昭灵藏不住：“大师兄不知道，原来世上真有翩翩公子。”
翩翩公子四个字说起来嘴角浸满了欢跃称奇，但旋即小脸一瘪：“可惜这样的人物只能萍水相交，更可惜身明及位，平白遭人杜撰。罢了罢了，本就不为一道，替人家不平做什么。”他叹了口气，迷迷糊糊去拾雨伞，在长廊下重新撑开，一步两步走远了。
撖颜轻轻唤了一声，不妨人已经转弯而去，留下消散的滴点水渍。
宫外八墀正街一家面摊热闹着，曹箐饿狼似的落了座，几乎要拽着小二的袖子大声哀嚎。“两碗肥肠面，多加香菜！”
他袖子往里一褪，筷子一立，就开始眼巴巴瞅着眼前的桌子，一刻不肯放松。
“您的面，多加香菜哈。”不多会小二行云流水，两碗面上了桌。
“是了是了。”曹箐满心欢喜，把碗往自己手边拉了拉，热气登时迎上来，待一时消散，他看见对面熟悉的图纹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抬起头，曲栖星正屈尊降贵一甩袍襟，坐下来了。
“曹兄走的好快，险些跟丢。”曲栖星僵硬的笑了笑。
“……”曹箐的口水强行咽下去了，他咳了一声：“一起吃点？这家我常来，味道很不错的。”
曲栖星努力适应一番，然后清了清嗓子，特意提高了音量：“劳烦……来一碗跟他一样的。”
“好嘞，一碗肥肠面，这位小官爷，要香菜吗？”
“啊……不要。多谢了。”他仔细绕了袖子，对着曹箐局促的摇了摇头：“曹兄不要见笑，我见识甚少，从未吃过这样的铺子。”
“没事，以后带你多逛逛这隆京城，你就知道，这不是铺子，而叫路边摊。”曹箐没等，率先吃了起来。他的面容倒自在的多，拥有主场肆意，甚至故意审视着这位唐突的闯入者。这人似乎和初见时大不一样，眼前纯澈的目光，让他突然有点犯难，他静默着，不知该如何打交道。
曲栖星似乎认真观察，他言道：“那这应该是规模比较大的路边摊了。只是我好奇，他们后面有铺面相连，为何还要多搭出来这么些桌椅呢？我看里面还余着，曹兄为何不进去吃？”
曹箐一时无法跟他解释八墀正街摆夜市的独特现象，只笼统答道：“风景好，图个热闹。”又怕这位云巅公子再多疑惑，主动问：“曲秘书找我有事？”
“哦，是这样，胭珀府一案已经正式组派稽查人员彻查，一组明察，一组暗访，上午已经分别出发前往黎北。”
他吃得快，第一碗配菜已经吃了干净，面眼看也要解决一半，听闻倒是顿了一下：“……暗访这等机密可以说于我听吗？”
“曹兄在此案上大放异彩，恐怕这会，敕清殿秘书一职的调任文书已经在送往贵府路上了。我方才在宫门处瞧见曹兄，想着先当面恭贺一声。”
“啊？！”
曲栖星等来了他的肥肠面，他仔细尝了一口，觉得味道甚好，只是说话前不忘放下筷子，礼貌有加：“另外有些必要的忠告，务必得在您上任之前知晓清楚。”
曹箐自然是不拘泥的，他头也不抬，试探的问道：“大人与我不过初识，为何帮我？”
“曹兄才华初露便足以震惊四座，绝非碌碌之辈，栖星有惜君之心。且今后便是同僚，更当全力扶持。”曲栖星蝉丝广逸的袖口双手微抬：“我对曹兄赏识已久，绝无恶意，今日唐突找来只因伴君如伴虎，有心提示一二。”
这回轮到曹箐受宠若惊，良久，他望着与闹市格格不入的曲栖星，布满了笑意：“曲大人可知道，你吃的这肥肠，究竟是什么东西？”
赵语褚翻来覆去，他压着小臂，床头烛火渐欲迷人，他伸出手指，想要试试戳那灯芯的滋味。
他观望了一会，起了半身，慢慢掀开了灯罩。
“嘶……”
屋外突然一声异响，他一惊，手指穿过火苗栽进了蜡油里面。接着便是乱糟糟的吵闹，他皱了皱眉，立时把灯火吹灭了，若无其事重新躺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柴檀栾大喝一声。他的声音在空寂院落中甚是清晰：“东门少爷有什么事可以好言相商，怎可强闯我家？”
“我家语褚在哪？”
“他已经睡下了，你，你，在后面那间，你慢些，别吵着珠然兄。”柴檀栾的嗓音又近了许多，眼看就要向这边奔来。
赵语褚一把按住胸口，翻身向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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