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常年缥缈，峥平馆大小四座瑶楼，他们所处为抽思楼的回极台，属过云山最高。仰昭灵喜欢靠在窗台，背后便是烟雨奚落的风润。他尙要将养，也不顾不得姿态端正，整个人托着椅背，程练色言语间，听得几度皱眉。
私自下山瞒不住，马勾月一行更得坦然干净。仰昭灵把可疑之处一点不落的告诉隐枹鸣，事关重大，很快仰昭灵便头顶掌门淫威逼着程练色把下山那日的经过事无巨细都复述了一遍。程练色回忆一点，仰昭灵就要打岔质问一次，她憋得火大，又看在撖颜面子，把不耐烦硬生生咽到肚子里，临了，抓着桌子上的凉茶猛灌几口。
仰昭灵私心得到满足，不忘正儿八经的分析回溯。他调了调坐姿，看过三人。“嗯，那我梳理一遍。”
“山上十日进行一次采买，照例是在?镇彩朋街，彩朋街有附近最大的集市，和众多店铺，典型的人流混杂。”
“那日你与季德师兄前往彩朋街，当时已经采买完毕，但你见一家枣花糖眼馋，打算中饱私囊。在你买枣花糖的时候，你的故友叫住了你们，问你们是不是霨芸派的弟子。她叫宋秋妹。”
程练色心里嘀咕“什么中饱私囊……”但她看着撖颜，耳朵一热，没把话宣之于口。
仰昭灵的声音有些涩滞，他尽力让自己口齿清晰，继续说：“虽然你神经大条，但她当时头戴白绢花的朱钗，领口别着长巾，明显是亡夫新丧的装扮，所以你印象深刻，明白她是个年轻的孀妇。”
“但你当时并没有认出她是谁，是你和她交谈数句后，她率先认出你。在大街上和自己的幼时玩伴重逢，你们都很欢喜，所以你先让季德师兄先回山，在附近的茶铺叙旧。她告诉你，马勾月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要多惨有多惨，希望霨芸派医者仁心能出手相救。但没说几句，宋秋妹告诉你她投奔与此，怕亲人担心，得早些回家，所以匆匆告别。”
仰昭灵说得口干，缓了好一会，微微笑道：“那么，本门并无统一的装束，那日你们又穿着常服，无异于周围人群，除了你们佩剑上雕刻的星月图案。村妇不会懂佩剑，更不会懂佩剑上门派的标志。但她竟能在偌大街市上，精准无误的认出了你们。”
撖颜细思极恐，提醒道：“昭灵，霨芸派远离江湖近百年，不止村妇，寻常习武人士恐怕也不该认识。”
仰昭灵点头：“现在推断，她找的是霨芸派的人。只要是霨芸派的人，就可以借此找到师姐，而她运气好……”
“那如果她一开始就认出我了呢，所以才叫住我？”程练色疑道。
“如果是这样，她第一句，问的该是：‘你是不是程宜？’，而不是问，‘你们是不是霨芸派的弟子？’”仰昭灵又看向程练色，问了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还记得，我们离开之前，你仅跑出四十里地，就到了绥洓的地界？”
“是啊……”
“四十里地，比我们近的太多。正常人步行算两个时辰，来回甚至不用一天。而那里，有当今六大门派之首，渊宿门。渊宿门悬壶济世的名声可比霨芸派大多了，为何不求救于他们？”
“她不是投奔到?镇，是巧合……”程练色不甚灵光的脑袋此时已经搅成一锅粥，她习惯性反驳，结果迎面对上仰昭灵锐利的目光，口齿蠕动，也没说下去。
“投奔？瘟疫之期，一个本地人私自出走，而她还是个领着大笔抚恤金的年轻孀妇？而她又那么好心，自己家人皆亡，还想通过官府之外再为乡里寻一线生机。我现在甚至怀疑，他根本不是自马勾月而来。”
“有人指使她。”仰昭灵直截了当：“有人施毒马勾月一带，并且有意让霨芸派搀和进去。”
四殿下正式闭门谢客，他手里有年初开笔的大幅山水画，眼看春来春去，还只铺了一小片底色。
他在案前蘸笔，煋缪则跪在一旁地板上，把先前完成的小幅屏图仔细剔除墨点，他的手指捏着那只黄彩石的小戳子，指甲都挤红了。
画的是珺山雪景，煋缪垂着脸，余光看那双纤尘不染的鞋，一失神，戳子插进甲缝。戳子极为锋利，他能感觉到指甲与皮肉硬生分离的撕裂。但他面无波澜，也不出声，把手藏在袖子里，滴水不漏的摆正腰身，向四殿下请辞：“殿下，弄好了。我看还没干透，不如继续晾着。”
“嗯。”
“那我先回房。”煋缪观察四殿下脸色，把戳子尖擦干净放进工具筒里。
“别藏了。”殷陆杙说，没看他。
四殿下把笔一搁，拿湿帕子擦干净拇指蹭上的颜料。“过来我看看。”
偶尔有雪块掉落的杂音，稀疏冰融，四殿下转动脖颈，想歇一歇。他最讨厌煋缪既不报喜又不抱忧的极端性子，多年来疑思难猜，逼得他练就一副火眼金睛。
果不其然，煋缪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一滴新血恰好落在那副黑白分明的卷幅下端。
煋缪手无缚鸡，被四殿下握着胳膊不能动弹，只小心的蜷缩手指。“殿下，您的画……”
“妙啊，我画的就是《万千凤凰木》，煋缪，你可真是懂我啊。”四殿下叹口气：“幸好不太深，你自己去包一下。”
“是。”
“胭珀没有凤凰木，煋缪。”四殿下突然说。
“殿下，我懂。”
“你懂什么？”
煋缪已经退出很远，他习惯垂眉，寄希神色被眉目遮挡，可惜常不遂人愿。“您想要这天下。凤凰木长在东南，天下莫非王土，东南四省早晚是您囊中物，池中鱼。”
四殿下笑出声，他没力气再说。
目送煋缪黛深的后发，四殿下拿拇指捻开血腥，中心入纸三分，陈浅渐递，一片艳丽的凤凰花似留有美人魅影。他看的发抖，又重重的拿红笔盖上一层又一层，朝屋外大喊：“卓昔！”
卓昔在檐上静立，听得叫声，几步翻下，不忘在台前蹭干靴底才进来。“殿下。”
气来的急去的快，殷陆杙看少年冻紫的唇角，只得关心到：“我知道你现在处于瓶颈，低寒利于凝神稳固。但这是胭珀，又加雪后阴湿，你小小年纪，身体不要了？”
“我不冷，殿下。”
“你们一个个，算了，”四殿下问道：“魁聂臣案有什么消息？”
他吊只小炉塞到卓昔手里，自个舒展身子，躺倒在案旁的摇椅，品一杯云雾草。“京都到珀已有时日，血雨腥风，溅到哪里了？”
卓昔说：“这回血不溅人。”他顿了一下：“这次的主司是刑律六处的疯角——辜满径，他直接圈走了全部官员集中会审，今早传来消息，已有八分眉目。”
“怎么说？”
“这八分只是确定，并未与其同流合污，已查到黎北省部。两分不清，是不知有谁真正清白。”
“官臣为民，庸碌本是罪行。我看这胭珀府中，只有罗明潘算是个清流。”四殿下笑道：“辜大人从头查起怕是心焦，不如送份薄礼，也算我心意。你待会传话煋缪。”
“那这案子怕就结了。”
“早晚的事。”四殿下摇摇晃晃：“官场风声紧，玩也玩不好，哪日清闲，让煋缪约辜大人来喝茶。”
卓昔露齿笑：“殿下和辜大人有些情谊。”
“你指的，是绿涛园掏鸟蛋的情谊？”他眼神侧转，将茶盖一甩。随即说：“怀宁最近心思不在，正是你突飞猛进的好时机，走，到院里陪你顺招。”
卓昔利落接下，不敢损伤精美的茶器，仔细放下后兴致勃勃：“好！”
雨雪渐却，院子水润。
卓昔露出一身潭水绿的束衣，迎面剑光一闪，他脱鞘一把翠刃长刀，风清而过，直逼两步，点到殷陆杙颈口。
顺势一仰，四殿下手腕微抬，剑心长驱卓昔胸膛，再一转，反手贴上刀柄。两人一招一式，一防一攻，从地上对到檐上。殷陆杙身法犀柔，正克卓昔刚劲，行云流水间逼迫沉淀思路，把卓昔瓶颈期的浮躁又压了一压。
刀光剑影中稀释的雪块抖落，所触之处化成水形。十几招卓昔拼尽全力，额头微汗，临机使出一招青云踏鹤。长刀以不变应万变，破空之姿，落击斩尘，顺带疾风把雪都吹散一层。
殷陆杙以退为进，把翠刃长刀软袖揽尽，一收一放，当即反向推回，减了一半力气。
机敏如卓昔，快速回避同时点踏假山石借力，又斗志昂昂霹雳而来。
四殿下发丝绻动，一应顺承起合，化迅猛如棠风。
两人尚有悬殊，一炷香时间四殿下游刃有余，卓昔已是心力交瘁，最后被剑尖戳到领边，没再反抗：“殿下！”
殷陆杙收回手，一正剑柄，看着卓昔：“不错，怀宁现在若与你平手，怕是吃力。”
“我想和你打成平手。”卓昔捋了把汗。
“我等着。”
卓昔拿出手帕擦拭，刃口半寸千峰蝶障玉愈发翠润，越养越锋利。卓昔爱不释手，几乎不舍拿来正对剑锋。他还随身一把通体钢刀，翠刃长刀被保护得宜，一丝瑕疵都没有。“对了殿下，家中告知，在於陵库里寻到一块极品蝉铁，已请铸剑大师出山锻造。您有了这柄软剑，不如再添一柄硬苍泉。”
“好啊，苍泉剑刚柔并济，正合我意。等铸出来，和你真正打一场。”
“到时候就不用我的蝶障玉了，蝉铁至坚，我怕我的宝贝硌出口子。”卓昔满脑袋主意，得意的笑：“到时候借怀宁的剑，他那把剑是家中典藏，是浇岩玄铁铸造，或可一决高下。”
“若怀宁不借呢。”
“怕什么，随便找一柄，断了就断了，反正多得是。”
四殿下回头点他：“你倒阔绰。”轻抬衣摆，他袍底牡蛎白的素锦边微微起伏越过门槛，鞋未沾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