觞羽若无其事地将那柄惹祸的折扇再次展开，慢悠悠地摇着。苏辰的目光落在扇面上，这次清晰地看到了那行飘逸的字迹：偷得浮生半日闲。
苏辰眉梢微挑，视线在扇面上多停留了一瞬，确认道：“方才…似乎不是这字？”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探究，“倒也应景。这般…别致的手段，不愧是醉月阁前阁主。”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
觞羽：“……” 这让他怎么接？夸也不是，骂也不是。
他脸上的表情先是有些飘忽的茫然，随即像是精美的瓷器裂开一道细纹，泄出一丝真实的狼狈。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那副慵懒的腔调：“苏楼主或许不知，顶着醉月阁的名头，即便是阁主，也未必能得一句好话。” 这话像是在解释扇面，又像是在自嘲。
“那又如何？” 苏辰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觞大人还会在意这些虚名？” 他再次用了那个称呼。
觞羽终于彻底敛去了那点残余的笑意，声音里透出不容错辨的疏离：“再提醒一次，苏楼主，我、不、姓、觞。” 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
“哦？” 苏辰从善如流，“那敢问大人尊姓？”
觞羽的表情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像是被戳中了某个别扭的点：“我不姓觞，但名觞羽。” 他语速略快，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名字而已，代号罢了。只望苏楼主…暂时替在下守住这个秘密。” 他用了“守秘”而非“瞒住”，显得更郑重些。
“好说。” 苏辰应得干脆，目光却未从对方脸上移开。那股盘踞在心底的熟悉感，在此刻身份半明半暗的谜团下，愈发强烈地翻涌起来。“我们…” 他顿了顿，直视觞羽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真的…从未相识？”
觞羽握着扇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又放松，嘴角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的、带着疏离感的淡笑：“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三百年来，未曾有与苏楼主相交的印象。”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激动的声音炸响在茶楼门口：
“苏辰？！真的是你！你好了！”
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如一阵风般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张开双臂给了苏辰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苏辰猝不及防，被勒得闷哼一声，脑中快速搜索，却对这个热情洋溢的面孔毫无印象。
大汉立刻察觉到他的茫然，松开手，脸上写满了失望：“真忘了？我是秦放啊！你表弟！” 他随即补充，“秦思雅姑姑的侄子！”
苏辰从秦思雅零碎的讲述中拼凑出这个人：父母早逝的远房表亲，曾是他的伴读之一，现在是他的下属。他记得秦思雅提过，自己有过两个伴读，另一个…资料残缺，名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随”字。
秦放的目光这时才落到苏辰身旁那个戴着灰色面具的灰袍人身上。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目光扫过对方露出的下颌线条和那身难以忽视的、沉淀在骨子里的贵气时，他猛地顿住！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住对方，像是要将那面具看穿。渐渐地，一层水雾蒙上了他的眼眶，他嘴唇哆嗦着，试探地、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轻轻吐出三个字：
“千…风…随？”
“啪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觞羽（或者说，千风随）手中的茶杯失手坠落，在青石地板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茶水迅速洇开一片深痕。他猛地抬眼看向秦放，面具遮挡了大部分神情，但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眼中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惊愕与震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还认得出我？！”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明显僵住！覆水难收！这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
果然，秦放彻底呆在了原地，嘴巴微张，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刚才那声呼唤，更多是源于一种模糊的直觉和震惊下的试探，他根本没指望眼前这个气质慵懒神秘、手段莫测的人会真是记忆中那个……气质迥异的少年！连苏辰平静的脸上也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虽然这波动很快被更深的沉静覆盖。自醒来后，他仿佛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情绪寡淡，对周遭人事也疏离。但此刻，千风随的身份被这样戏剧性地证实，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不过细想，对方从未真正斩钉截铁地否认过相识，一切似乎又有了合理的解释。
苏辰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具穿透力的弧度，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事实：“你刚才，似乎斩钉截铁地说从未见过我？”
觞羽（千风随）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强作镇定，试图补救，声音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我…我的意思是…刚才秦公子那声叫唤我一时没听真切，下意识就…就顺着答了。纯粹口误！你们信吗？”
“口误能误出这么长一串？” 苏辰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语气平淡无波，“自然是不信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对方身上，缓缓吐出那个更具分量的称呼：“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伴读大人？”
最后四个字，苏辰的语调放得极轻，几乎像一声叹息，却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力。若非话语本身，那语气甚至算不上嘲讽。
觞羽（千风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晕开的茶渍，仿佛看到了自己此刻同样狼藉的心境。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仿佛要埋葬什么的疲惫与疏离：“……都过去了。苏辰，我后来经历的那些事…太多太沉，把明域那点旧时光景…早就压得模糊不清了。记不记得，认不认得，又有什么分别？” 他抬起眼，看向苏辰，目光复杂难辨，“重要的是，现在坐在这里的，是醉月阁的觞羽。你我，算是重新相识。”
他拿起桌上另一个干净的茶杯，斟满，稳稳地递向苏辰。
苏辰看着他递来的茶杯，又看向对方面具后那双仿佛盛满了太多东西、却又竭力保持平静的眼睛。他没有立刻去接，目光沉静地在觞羽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无声地审视着这番“记不清”说辞背后的分量。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伸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杯茶。
温热的杯壁触手生温。他低头，轻轻抿了一口。清冽的茶香在舌尖弥漫开来，氤氲的白汽袅袅上升，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周遭的一切。
苏辰看着那飘散的白烟，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迷惘。
这茶香…这对话…这故人重逢又似陌路的荒诞…这一切，真的不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吗？
更确切地说，自他重伤苏醒的那一刻起，那种脚不沾地、如同行走在云端般虚幻不实的“做梦感”，就如影随形，从未真正消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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