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政园 。
这座享誉盛名的江南第一名园，此刻，空无一人。
一位身穿中式对襟衫、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早已在此等候。见到沈砚下车，他立刻无比恭敬地迎了上来。
“沈先生，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 他微微躬身，“现在的园子里，没有别的游客。”
沈砚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林栖，朝那扇通往园林深处的、古朴的月洞门，抬了抬下巴。
“走吧。”
“今天下午，这整座园子，都是我们的。”
林栖跟着他，走进了那扇月洞门。
门外现代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在瞬间，被隔绝在了身后。一股混合着桂花甜香、湿润泥土和陈年木材的、宁静而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砚没有说话，只是双手负在身后，沿着那条蜿蜒的青石板路，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林栖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奢侈的宁静。
最终，他在一处临水的、名为“见山楼”的二层阁楼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 他看着楼阁在水中的倒影，终于，打破了沉默，“是整座园子的最高点。站在这里，可以将园中四面的景色，都尽收眼底。”
他转过身，看着她，“上去看看？”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王嫂，适时地，将手中那个精致的食盒，呈了上来。
沈砚打开食盒，从里面，取出了一块做得像桂花一样小巧玲珑的、半透明的苏式糕点，递到了她的面前。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的语气，和煦得，像此时的阳光，“这里的景，要配上这里的茶点，才不算辜负。”
林栖接过了那块糕点，小口地，将它吃了下去。整个过程，她的动作流畅而自然，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她吃东西的样子，不像是在品尝一道美味，更像是在完成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补充能量的程序。
沈砚的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失望。他的“善意”，似乎，也无法在她那颗已经彻底封闭起来的心上，激起任何波澜。
他们走上了“见山楼”的二层。
阁楼的二层，是一个四面通透的、开放式的空间。风，从雕花的窗格间穿过，带着一丝凉意。站在这里，果然，可以将整座拙政园的、那副巧夺天工的秋日画卷，都尽收眼底。
“很安静，不是么？” 沈砚走到窗边，凭栏而望，声音平淡地开口，“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再美的东西，一旦沾染的凡人多了，也就变得庸俗了。”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正站在他身旁，同样看着窗外景色的她。
“你呢？”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喜欢这里吗？”
林栖的目光依旧看着远处，淡淡地说道：“不喜欢，太假了。”
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根无形的、最尖锐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为她精心营造的、这整个下午的、名为“温情”的假象。
沈砚脸上的、那份和煦的表情，缓缓地，凝固了。
“假？”他轻声重复着这个字，然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充满了危险气息的轻笑，“你说得对。”
他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这里的确很假。”他的声音，已经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半分温度，“这片园子，每一棵树的朝向，每一块石头的纹理，甚至连风吹过竹林的声音，都必须是我想要的、最完美的样子。任何一点不和谐的、‘真实’的杂音，都会被立刻清除。”
他的目光，从风景，缓缓移到了她的侧脸上。
“就像你一样，林栖。”
“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这条还能喘气的命，你身上这些干净的衣服，你刚刚吃下去的那块精致的糕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为你打造的、一个虚假的、绝对安全的世界。”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你想要‘真’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地狱里传来的、最恶毒的诅咒，“‘真’的你，现在，早应该是一具，在那条肮脏破败的巷子里，慢慢腐烂、发臭、连名字都不会被人记起的无名女尸了。”
他看着她那瞬间，因为回忆和恐惧，而猛然收缩的瞳孔，心中，那股被她激起的无名火，才终于，感到了一丝快意。
“看来，” 他直起身，向后退了一步，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你还没有学会，如何欣赏，我‘恩赐’给你的一切。”
“我们回去。”
“沈砚。”林栖叫住了他。
她转过身，脸上，是一种燃尽了所有之后，所剩下的、纯粹的、无所畏惧的坚定。
“你以为，我害怕当无名女尸吗？你以为，为了活一口气，每个人都可以苟且偷生？你以为你有钱，就可以把全世界都买下来吗？你依旧买不到我的屈服，买不到你在我身上想要的一切。你可以继续像以前那样居高临下的对我，但我灵魂将永远蔑视你。”
她这番堪称伟大的、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愚蠢的宣言，让他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带任何伪装的、甚至可以说是……愉悦的笑容。
“说完了？” 他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温和。
“很好。” 他点点头，当着她的面，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他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接通了。
“是我。” 他对着电话，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吩咐工作的语气，说道，“帮我查一下，林栖。查一下她的父母，她最好的朋友，她还在来往的，所有亲人。”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因为他这句话，而终于，开始出现一丝裂痕的、坚定的表情。
“我要他们所有人的信息，现在的位置，和最近的动向。找到他们，然后，等我的消息。”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他重新，看向她，看着她那双，终于，不再是那么“无所畏惧”的眼睛。
“你说得对，林栖。”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我或许，买不到你的屈服。但是……我，可以买下他们的。”
他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用一种近乎怜悯的、温柔的动作，为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
“你的灵魂，可以尽情地、永远地，在天上蔑视我。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只要，你的身体，你的表情，你的一切，都彻彻底底地，属于我，就够了。”
“现在，” 他看着她那张血色尽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的脸，微笑着，对她，发出了邀请，“我们回家，好么？”
林栖又一次笑了，那笑容比阳光更灿烂，比刀锋更锐利。
“你的手段，就这些？还有吗？要不要把你的底牌都摆出来晒晒？威胁我的父母，我的好友，我的家人，就可以牵制我了吗？沈砚，你是不是太低估我了？在一个人从世上永远消失以后，你觉得她还有必要在乎那些东西吗？”
沈砚脸上温和的笑意，一点一点地，彻底消失了。
他以为，他找到了她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弱点。
他错了。错得，一败涂地。
她不是不怕死。
她是……她连带着，这个她所在乎的、腐朽的、肮脏的世界，都已经，不在乎了。
她用她那番话，将他所有的底牌，他所有的手段，他所有自以为是的掌控，都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可笑的垃圾。
他……第一次，在一个人的面前，在一个他视作“所有物”的、女人的面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良久。
他缓缓地，放下了那只，还停留在半空中，为她整理发丝的手。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重新，看向了那片，被她称之为“太假了”的、完美的、却又死气沉沉的风景。
“你赢了，林栖。”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像一片被秋风，彻底吹干了所有水分的、枯叶。
“我没有什么，可以再威胁你的了。”
他没有再回头，只是，用一种，彻底卸下了所有伪装的、疲惫不堪的语气，说道：
“你走吧。”
“王嫂会送你回去。”
“从今天起，在这栋别墅里，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不会，再管你了。”
林栖缓缓地走下台阶，没有一丝迟疑和留恋地一步一步的向门口走去。她的脚步，不疾不徐，从容得，像一个即将离开的、尊贵的客人，而不是一个刚刚赢得了自由的、劫后余生的囚徒。
她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没有，对他这个，刚刚才被她，亲手，从神坛上拉下来的“失败者”，表现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多余的留恋。
沈砚静静地，听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那扇月洞门的外面。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座空无一人的阁楼上，站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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