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一月,湿冷的寒气像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静安寺旁的西式洋楼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晕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映得满室奢华。这是沪上新晋富商顾宇泽举办的酒会,名义上是庆祝他旗下的“宇泽洋行”与德国一家公司达成合作,实则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舞台。
顾宇泽穿着一身意大利手工定制的深色西装,剪裁合体的衣料勾勒出他挺拔清瘦的身形。他端着一杯香槟,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二十八岁的年纪,却已在沪上的商界站稳脚跟,短短两个月内,“宇泽洋行”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进口贸易新贵,这速度快得让人咋舌,也引来了不少探究的目光。
“顾老板真是年轻有为啊!”一个脑满肠肥的商人举着酒杯凑过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我的那批货……”
“王老板您放心。”顾宇泽打断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最近口岸查得紧,德国那边的船期也受了一些影响,再等几天,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对方身上,余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不远处的角落。那里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身姿笔挺,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锐利和沉稳。正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核心人物——邱尚。
距离邱尚归国已近一年,顾宇泽也回到沪上也过去了三个月。这是他们回来后第一次正式碰面,却隔着满室喧嚣和无法言说的立场鸿沟。顾宇泽的心跳在看到邱尚的那一刻愣了愣,随即被他强行压下,换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壳。那双曾在柏林雪夜里盛满温柔笑意的琥珀色眼眸,此刻只剩下疏离和淡漠,仿佛他们之间那段在密码和枪声中交织的过往,从来没有存在过。
应付完又一波前来敬酒的人,顾宇泽借口透气,独自来到了二楼的阳台。寒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仰头饮尽杯中的香槟,酒液的辛辣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复杂情绪。
柏林的雪,琴房的琴声,靶场的枪声,码头的吻……那些片段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闪现,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眼前的现实却在提醒他,那已经是过去了。他是顾宇泽,是“宇泽洋行”的老板,是组织安插在沪上的联络员,而邱尚,是军统的红人,是他需要警惕和周旋的对象。
“一个人在这里吹风,就不怕着凉?”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顾宇泽听到声音后,身体瞬间僵住,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转过身时,脸上已挂上了公式化的微笑。
“原来是邱司令。”顾宇泽微微颔首,语气客气而又疏远,“不知邱司令找我有何指教?”
邱尚看着他,目光沉沉,像是要穿透他精心伪装的面具。他走近几步,阳台上的空间本就不大,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
“顾老板似乎对我有些避之不及?”邱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来了。顾宇泽在心里冷笑一声。毕竟,该来的总会来。他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邱司令说笑了。像邱司令这样的大人物,我若是见过,定然印象深刻。也或许是邱司令认识的人长得跟我很像而已。”
邱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顾宇泽坦然迎上他的视线,眼神清澈,没有丝毫闪躲。过了好一会儿,邱尚才缓缓开口:“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我曾在柏林待过一段时间,还真的认识一个……和顾老板有些相似的人。”
顾宇泽端起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柏林是个好地方,我也在那里留过学,不过学的是商科,对军事方面不太了解。”他刻意强调了“商科”两个字,划清界限。
邱尚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那里曾戴着一枚刻着“Q&G”的银质袖扣,回国后却被他收了起来。听到顾宇泽的话,他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是吗?”邱尚的语气听不出喜怒,“那还真是巧。我认识的那个人,是个很厉害的数学家,尤其擅长密码学。”
顾宇泽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垂下眼帘,避开邱尚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数学家?那可真是了不起。可惜我对那些复杂的公式一窍不通,还是做生意简单些。”
他的话像一道无形的墙,将邱尚的试探牢牢挡在外面。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是姜雨杉,《申报》的记者,也是组织在沪上的联络员之一。
“邱司令,顾老板。”姜雨杉先是和两人打了招呼,然后转向邱尚,“邱司令,之前约好的采访,不知您现在有空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给顾宇泽递了个眼色。顾宇泽会意,知道姜雨杉是来解围的。
邱尚看了姜雨杉一眼,又将目光落回顾宇泽身上,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可以。”
他临走前,深深地看了顾宇泽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探究、失望,还有一丝……不甘?
“顾老板,改日有空,可否赏光到我家坐坐?”邱尚忽然开口,“我对德国的商业行情很感兴趣,想向顾老板请教一二。”
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的邀请,也是一个明显的信号。顾宇泽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能得到邱司令的邀请,是我的荣幸。”顾宇泽笑着应下,“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邱尚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跟着姜雨杉离开了。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顾宇泽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栏杆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寒风刮在脸上,却让他清醒了不少。
“宇泽。”
两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何萧和李沐走了过来。何萧是一名律师,也是组织在沪上的负责人之一,沉稳老练;李沐则是顾宇泽的“同行”,也做进口贸易,实则是组织的人。
“怎么样?”何萧问道,语气里带着担忧。
顾宇泽摇摇头:“没事。”他顿了顿,切入正题,“码头的事有进展吗?”
提到正事,三人的表情都严肃起来。组织有一批急需的药品被扣在了码头,而负责看守码头的,正是邱尚手下的人。
“不太顺利。”何萧皱着眉,“邱尚的人查得很严,我们的人几次想混进去都失败了。”
顾宇泽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李沐身上:“李沐,这件事交给你。”
李沐一愣:“交给我?”
“嗯。”顾宇泽点头,“你也是做进口贸易的,以你的名义去接触码头的人,理由更充分些。”
李沐想了想,点头应道:“好,我试试。”
“小心点。”顾宇泽叮嘱道,“邱尚的人不好对付。”
“我知道。”
三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商量了一些细节,然后各自散开,回到了宴会厅。
顾宇泽刚走进宴会厅,就看到邱尚正和几个穿着军装的人交谈。他没有上前打扰,而是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假装喝酒,实则在观察着邱尚。
邱尚比在柏林时成熟了许多,眉宇间的青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和锐利。他说话时条理清晰,气场强大,显然已经在军中立稳了脚跟。
看着这样的邱尚,顾宇泽的心里五味杂陈。这是他曾经熟悉的人,又不是他熟悉的人。
过了一会儿,邱尚结束了交谈,转身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顾宇泽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或许只是想再靠近一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
就在他距离洗手间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忽然被人猛地拽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窗户,应该是个储物间。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黑暗中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顾宇泽的后背被重重地抵在门上,一个温热的身体压了上来,带着熟悉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
“顾宇泽,你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
邱尚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滚烫地砸在顾宇泽的耳边。
顾宇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带着刻意的疏离:“邱司令,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邱尚低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愤怒,“顾宇泽,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不认识我?”
黑暗中,顾宇泽能感觉到邱尚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几乎要将他的伪装剖开。
“我真的不认识你。”顾宇泽硬着头皮说道,“请你放开我。”
“放开你?”邱尚的手猛地攥住了顾宇泽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在柏林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丝暧昧的沙哑,说出的话却像针一样扎在顾宇泽的心上:“你忘了在琴房里,你是怎么……”
“够了!”顾宇泽猛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邱司令
不会当真了吧?”
这句话像是彻底激怒了邱尚。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呼吸喷在顾宇泽的颈侧,带着灼人的温度。
“逢场作戏?”邱尚的声音里充满了危险的气息,“顾宇泽,你再说一遍。”
顾宇泽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咬着牙,不肯示弱。
下一秒,他感觉到自己的领口被猛地扯开,冰凉的空气灌入,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刺痛。邱尚在他的锁骨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
“你疯了!”顾宇泽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被邱尚死死地按住,动弹不得。
邱尚抬起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火焰。
“是,我是疯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苦笑,“我只是在还某人在柏林的债而已。”
说完,他猛地松开顾宇泽,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储物间里只剩下顾宇泽一个人,黑暗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抚上自己的锁骨,那里还残留着邱尚的齿痕和温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奈和苦涩。
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尽可能地遮住那个刺眼的印记,然后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是邱尚的副官张寅。看到顾宇泽,张寅微微颔首:“顾老板。”
“张副官。”顾宇泽点头回应。
“邱司令已经离开了。”张寅说道,“他让我转告顾老板,天晚了,早点回去休息。”
“多谢转告。”顾宇泽客气地说道。
张寅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处停顿了一下,随即移开,转身离开了。
顾宇泽走出洋楼,姜雨杉已经在门口等他了。看到顾宇泽,姜雨杉快步迎了上来。
“怎么样?”姜雨杉问道。
“没事。”顾宇泽摇摇头,“何萧和李沐呢?”
“他们已经先走了,去安排码头的事了。”姜雨杉说道。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姜雨杉忽然注意到顾宇泽的领口有些不对劲,一颗纽扣不见了,而且……
“你锁骨上是什么?”姜雨杉的目光落在顾宇泽的锁骨处,那里虽然被衣领遮住了大半,但还是能看到一点红色的印记。
顾宇泽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没什么,不小心被东西划到了。”
姜雨杉显然不信,他盯着顾宇泽的眼睛,语气严肃:“宇泽,你老实告诉我,你在德国留学时认识的那个军官,是不是邱尚?”
顾宇泽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都过去了。”
“过去了?”姜雨杉皱起眉头,“刚才在阳台上,你们俩的气氛那么不对劲,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还有你脖子上的印子……”
“雨杉。”顾宇泽打断他,“我和他现在只是立场不同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他的语气很坚定,但姜雨杉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不易察觉的痛苦。
姜雨杉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他知道顾宇泽的脾气,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对了,何萧让我告诉你,码头有消息了,会告诉你,李沐已经准备开始接触了。”姜雨杉转移了话题。
“嗯。”顾宇泽点点头,“让他们都小心点,别被发现了。”
两人走到街角,准备分开时,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雪花,细小的雪花落在地上,瞬间融化成水。
顾宇泽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神有些恍惚。
沪上的雪,和柏林的雪很不一样。柏林的雪又大又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掩埋;而沪上的雪,细密而温柔,带着一丝江南的婉约。
可无论哪里的雪,都能让他想起柏林的那个冬天,想起那个在雪地里用摩斯密码对他说“我爱你”的人。
那时候的雪,落在他们的发梢、肩头,也落在他们紧握的手上,冰冷而浪漫。
而现在,雪依旧在下,人却已不是当年的人了。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正行驶在回军统驻地的路上。邱尚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眼神有些放空。
当雪花飘落在车窗上时,他的目光顿了顿,落在那片小小的白色上。
雪。
又下雪了。
他想起了柏林的雪,想起了那个在雪地里对他微笑的青年,想起了他们一起在雪地里刻下的质数,想起了他们在雪夜里的拥吻。
那些记忆,像是被雪封存的宝藏,无论过去多久,都依旧清晰。
可现在,宝藏被打开了,里面却只剩下冰冷的现实。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藏着一枚银质袖扣,刻着“Q&G”,只是“Q”的位置,多了一个极小的“-1”。
Q-1=G。
这是他藏在心底的秘密,一个永远不会说出口的密钥。
车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模糊了窗外的景象,也模糊了邱尚眼底的情绪。
他闭上眼,将那些翻涌的回忆和情感强行压下。
顾宇泽,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疼呢?
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沪上的喧嚣和繁华,也覆盖了两个男人心中无法言说的伤痛和思念。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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