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一曲,本就是古琴谱中技法最为繁复多变的典范,指尖在琴弦上的勾、剔、抹、挑需如行云流水般转换,泛音与散音的交替更要拿捏得恰到好处,稍有差池便失了神韵。
小梅的琴技本就疏浅,平日里弹奏些简单的小曲尚且磕磕绊绊,此刻面对这等大曲,只觉得指尖仿佛被无形的线缠绕着,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与他较劲。
可他偏是个执拗的性子,认定了的事便不肯轻易松劲。
白日里,天光透过窗棂落在琴案上,他便对着琴谱一遍遍摩挲琴弦,指尖被磨得发红发肿,沾了药膏继续练;到了夜里,烛火映着他专注的侧脸,案头的茶水凉了又续,直到月上中天,琴音还在屋内断断续续地回荡,时而滞涩如断流的小溪,时而又因一个错音戛然而止,他却只是皱着眉,深吸一口气,从头再来。
薛满始终在一旁陪着。
他从不多言,只在小梅揉弦的力度失了分寸时,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感受那股该有的韧劲;在转音衔接生硬时,便亲自拨动琴弦示范,让他听那流畅如呼吸般的过渡。
而琴之一道,最要紧的是琴音里的感情。
可这却无法教,薛满只能提点:“小梅,琴为心声。你指下的琴音,合着的便是你当下的心境。”
这般晨昏不辍地练了近半月,小梅指尖的薄茧磨成了厚茧。
终于在一个晨间,当最后一串泛音如珍珠落玉盘般消散在空气里,整曲《流水》竟真的有了几分穿林过涧的意趣,流畅得像是从指尖自然流淌而出。
琴音停了,小梅没有像从前那样问一句喜欢,只是缓缓将琴放下,指尖离开琴弦的刹那,忽然抬头望向薛满,唇边漾开一抹浅浅的笑:“青梅熟了吗?”
薛满眼底的赞许还未褪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也笑了,眉眼弯成温柔的弧度:“熟了。”
他顿了顿,添了句,“你要酿青梅酒吗?”
“嗯。”
小梅眼睛亮起来,像落了星子,起身时衣摆扫过琴案,带起一阵轻响,“那我们现在去摘青梅吧。”
两人踏着晨露走出竹屋,沿着蜿蜒的石阶拾级而上。
石阶旁的青苔沾着湿意,两旁的竹林簌簌作响,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忽然开阔。
一片茂密的青梅林铺展在山坡上,高大的梅树枝桠交错,遮天蔽日,青绿色的果子像一串串饱满的碧玉,沉甸甸地缀在枝头,偶尔有熟透的果子被风一吹,“咚”地落在厚厚的落叶上,溅起细碎的声响。
小梅眼睛一亮,提着竹篮便足尖一点,轻盈地跃上最近的一根横枝。
他灵巧的在交错的枝桠间穿梭跳跃,伸手摘下那些最饱满的青梅,青绿色的果子撞在竹篮里,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不过片刻功夫,篮底便铺了厚厚一层,梅子表面的细绒毛沾着晨露,看着格外新鲜。
薛满也跟着跃了上去,却没像小梅那样忙着采摘,只选了根粗壮的枝桠随意坐下,背靠着树干,抬手便够到眼前一串果子。
他指尖捻起一颗最圆润饱满的,在衣襟上蹭了蹭露水,就那样径直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起来,神情闲适得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可以直接吃?”
小梅正摘得兴起,见他吃得坦然,当即停了动作,从篮里捡了颗最大的青梅,学着他的样子擦了擦,欢喜地凑到唇边咬了一大口。
“很酸。”
薛满的提醒尚在唇边,小梅已经“嘶”地倒吸一口凉气,酸的眉头瞬间拧起,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连带着鼻尖都泛了红。
他举着啃了一半的青梅,抬头望向薛满,腮帮子还因为那股酸劲微微鼓着,语气里带着点委屈的抱怨:“怎么这么酸?”
薛满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低笑起来,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取出一颗琥珀色的松子糖,轻轻捏着糖纸递到他唇边:“尝尝这个。”
小梅下意识地张嘴含住,清甜的松子香混着甜味瞬间中和了舌尖的酸涩,他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
薛满伸手接过他手里那半颗青梅,竟就着他咬过的地方继续吃起来,酸意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青梅就是酸的,”
他咽下果肉,看着小梅鼓囊囊的腮帮子,眼底带着笑意,“青梅酒也是酸的,放再多蜂蜜也是酸的。现在还想酿吗?”
小梅看着他面不改色吃酸梅的样子,又咂了咂嘴里的甜味,忽然来了劲头,用力点头:“酿。”
他说着又提气一跃,往更高的枝头去了,竹篮晃动着,青梅碰撞的脆响在林间远远传开,惊起几只停在枝桠上的麻雀。
薛满坐在原地,看着他在枝叶间穿梭的身影,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碎金。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小半颗青梅,慢慢嚼着,舌尖的酸意里,竟好像也掺了点说不清的甜。
满载着青梅回到竹屋时,日头已爬到了竹檐正中。
小梅将竹篮往石桌上一放,便急着去寻那用来盖过酸涩的蜂蜜。
薛满则取来井水,细细冲洗着青绿色的果子。
水珠顺着梅子圆润的弧度滚落,在石板地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带着清冽的草木气。
等薛满将沥干水汽的青梅倒进酒坛,小梅早捧着陶罐候在一旁,里头盛着新鲜的蜂蜜。
许是被方才生啃青梅的酸劲吓着了,他握着陶罐的手微微倾斜,金黄色的蜜液便一股脑地涌出来,在青果间漫开,慢慢没过果子顶端。
薛满看着他这副模样,只笑着摇摇头,并未阻拦,只在他倒完蜜后,取来新鲜的米酒缓缓注入。
酒液漫过青梅与蜜,泛起细碎的泡沫,青绿色的果子在酒里轻轻摇晃,像沉在水底的玉珠。
小梅蹲在坛边看了半晌,直到薛满用红布将酒坛扎紧,埋入院中阴凉的地底,才像是想起什么般拽了拽他的衣袖,仰着脸问:“薛满,这青梅酒,也是等三个月就能喝了吗?”
“若是急着尝鲜,早些也能开,”
薛满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眉眼弯着笑意,“只是那时酒里的酸气还没褪透,怕是比生梅子还要呛些。”
小梅立刻用力摇头:“那还是晚些时候再喝吧,不急这几日。”
他说着,目光扫过旁边的土地,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了!我们之前埋的那些酒,已经过了三个月,该能喝了吧?我们挖一坛出来尝尝吧。”
“确实能喝了。”
薛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笑道,“当时我们做了好些,梨花白、桃花酿、红梅饮、杏花春、杜鹃红……”
他一个个念着,像数着藏在岁月里的甜,“你想先尝哪一种?”
“红梅饮。”
小梅几乎没加思索,毫不犹豫的回答,声音里该带着雀跃。
是他醒来时的那颗红梅,也是代表他名字的红梅,若要选,自然是先选红梅饮。
薛满便与小梅一起挖出那坛红梅饮。
酒坛启封的瞬间,清冽的梅香混着淡淡的酒气扑鼻而来,像雪后初晴时折枝红梅的气息,冷香里藏着一丝微暖。
薛满特意取来了素白瓷盏,倒了酒递给小梅。
小梅捧着瓷盏,见酒液是浅浅的胭脂色,清透得能看见盏底的细纹。
梨花白的辛辣与涩意好像又漫上唇齿间,小梅深吸了一口气,浅浅抿了一口。
入口先是微涩,像含了片带雪的梅瓣,涩意转瞬即逝,跟着便浮起一缕清甜,不是蜜那样厚重的甜,倒像梅蕊里凝的露水,清清爽爽漫过舌尖。
酒香不烈,只在喉咙处留下一点温熨的暖意,顺着下去,连带着心口都松快起来。
咽下后,唇齿间还缠着梅的冷香与酒的甘醇,像把整个冬天的红梅都揉进了酒里,清冽又温润,喝下去时,连呼吸都带着点淡淡的梅香。
比梨花白更冷清,却也更甘甜。
小梅捧着瓷盏一边慢慢品味着红梅饮的味道,一边偷偷去看薛满。
与喝梨花白时的沉溺不同,喝着红梅饮的薛满,依旧如常浅酌,姿态闲适得像在品一盏寻常茶水,唇边噙着的笑意温和依旧,眼底平静无波。
被压抑许久的酸涩悄然浮起,比那青梅更甚,在心底泛开细微的麻意。
小梅没说话,只捧着瓷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液的甜暖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透心底那点莫名的滞涩。
薛满正低头看着碗中酒液,忽然听见“哐当”一声轻响,抬眼时,小梅手里的瓷盏已落在案上,他自己则摇摇晃晃地扑到酒坛边,双手环住坛口,仰头便往嘴里灌。
酒液顺着他的唇角往下淌,浸湿了衣襟,他却浑然不觉,眼神迷离得像蒙了层雾,脸颊泛着醉酒的潮红,连带着眼角都染上几分水汽。
“小梅。”
薛满眉头微蹙,起身快步走过去,伸手便将酒坛从他怀里抽出来。
小梅失去支撑,身子一软便要往地上倒,他顺势伸手揽住,将人稳稳带进怀里。
怀中人温热的呼吸拂在颈间,带着浓重的酒气,还混杂着红梅的甜香。
薛满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他唇边的酒渍,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
“你本就不胜酒力。”
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喝这么多,明日会头痛的。”
小梅在他怀里挣了挣,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么,听不清字句,只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醉了。
薛满低头看他,见他眼尾泛红,睫毛湿漉漉地颤着,心里那点因他贪杯而起的微嗔,忽然就散了,只剩下柔软的怜惜。
“薛满,”
小梅却忽然在他怀中抬起头,声音软得发糯,带着酒后的微哑,“红梅饮……你不喜欢吗?”
薛满的心猛地一缩。
他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也映着藏不住的委屈与期盼。
他怎会听不出,小梅问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藏在酒液里被反复酝酿的那句——你不喜欢我吗?
他望着小梅,眉眼间温和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淡去,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
清冷的酒香里,他忽然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小梅的鬓角,然后轻轻覆上那瓣沾着酒液的唇。
是与梨花白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味道。
梨花白是带着春风暖意的清冽,初尝时像嚼碎了带露的梨花瓣,清清爽爽漫过舌尖,可那点若有似无的涩意偏不肯散去,缠在唇齿间,竟渐渐洇出折柳相送的怅惘、离人衣上未干的泪痕,藏着说不尽的牵念。
红梅饮却不同。
初尝时是雪夜独酌的清冷,像指尖触到的冰,带着冬末的寒峭,可那凉意尚未散尽,喉头已漫出绵长的甘,像是寒夜里叩响柴门的故人,带着满身风雪推门而入,递过来的那盏温酒,甘美里全是有幸相逢的欢喜,浓得化不开。
薛满加深了这个吻,舌尖追逐着这抹甘甜,将回答藏于唇齿间。
这样甜美的酒,他怎么会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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