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满。”
沉默片刻,小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投进薛满的心湖,“师兄是谁?”
薛满神色复杂的抬眼看他,金红色的晨光透过薄雾漫过来,恰好落在少年的眉眼间。
睫毛被染成半透明的琥珀色,眼睑上覆着层浅浅的光晕,唯有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映着执拗明澈的光。
“你这么聪明。”
良久,薛满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花灯的竹骨,“我以为你不会问。”
“是从前的我。”
小梅的语气异常笃定,随即皱起眉,眼里满是困惑,“可你说过,我们一起长大。你还说,我们遇见的时候,我才七八岁,你已经一百多岁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不解的执拗,“我又如何能是你师兄?”
“我骗你的。”
薛满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我七八岁时,遇见了一百多岁的师兄,是师兄看着我长大。”
小梅的目光紧紧锁着他,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除了这个,你还骗了我什么?”
薛满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沉默着没有回答。
“一枝梅。”
小梅又问,声音里添了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个名字,是真的吗?”
薛满沉默了一阵,河面上的风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清晨的凉意。
他缓缓摇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不是。”
小梅的心沉了一沉,却没有移开视线,而是继续追问:“薛满这个名字是真的吗?”
“这是师兄替我起的人间名字。”
薛满抬起眼,眼底映着初生的朝阳,眉眼带了点暖意,“师兄说,我的道号太冷,既然我们相遇在雪夜,又盼我一生圆满,便替我取名薛满。”
“你说我是你师兄。”
小梅忽然弯了弯唇角,直直地看着薛满,“可你为何不肯唤我一声‘师兄’?”
薛满猛地一梗,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他唤不出口。
眼前的小梅,会为一盏花灯欢喜雀跃,会因一杯花茶喟叹满足,眉梢眼角全然是未经世事的天真纯粹,才能如此全身心的信赖与亲昵他人。
忘却一切的小梅,是崭新的、柔软的、独属于他的少年,却唯独不是他记忆里的师兄。
记忆里的师兄,永远挡在他身前,是遥不可及的月光,是他追逐了两百年的信仰。
这两个身影在他脑海里重叠又分离,让他喉间发紧,怎么也无法将那声“师兄”说出口。
“薛满,是你教我什么是喜欢。”
小梅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正剧烈地跳动着,隔着薄薄的衣料,都能感受到那股汹涌的力道,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声音里带着点初窥情事的羞怯,又藏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我也学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抬眼时,眉眼清亮得像映着晨光的湖面,没有丝毫闪躲:“薛满,我喜欢你。”
阳光恰好落在他的瞳孔里,碎成一片晃动的金,“你喜欢我吗?”
薛满望着他眼底的光,望着那片纯粹的、毫无保留的认真,喉间像是被烫了一下,几乎没有犹豫的开口:“喜欢。”
这两个字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落在小梅心头,漾开一阵温热的涟漪。可那涟漪还未散尽,他的神色就慢慢沉了下去,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
“可如果我不是你师兄呢?”
小梅问得格外认真,仰头望着薛满的眼神执拗得像块不肯融化的冰,非要从他眼底凿出一个答案不可,“如果我只是一枝梅,你还喜欢我吗?”
薛满浑身猛地一僵,像被惊雷劈中。
这个问题像把淬了冰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破他层层包裹的心防。
他从未想过。
他自然是喜欢小梅的。
喜欢他漂亮的眉眼,喜欢他笑起来时眼里的光,喜欢他看见新鲜事物时的惊奇雀跃,喜欢他酿酒时的沉醉、练剑时的利落,喜欢他学做花灯时笨拙的认真……
可这些喜欢,像藤蔓攀附着古木,根须早已深深扎进“师兄”的过往里。
从两百年前初遇时那个带着红梅香气的拥抱始,所有的情愫都由此而起。
可如果小梅只是小梅,不是执念两百年的师兄,他还会喜欢吗?
薛满不知道。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以他沉默着,缓缓侧过脸,避开了小梅灼灼的视线。
晚风卷起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却盖不住两人之间骤然凝固的空气。
这就是回答了。
小梅看着他避开的侧脸,心头那点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凉透,像被投入冰窖。
他攥紧双手,用力到指节泛白,连带着掌心都被掐出几道深深的红痕。
一股尖锐的愤怒从心底炸开,可比愤怒更汹涌的,是一股陌生而暴戾的杀意,像沉睡了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在血脉里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他想杀人。
可该杀谁呢?
是眼前这个用“喜欢”作饵,却连一句笃定的话都不肯说的薛满?
还是那个被封印在记忆深处,让他背负着重重过往,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的所谓“师兄”?
小梅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
那双手曾接过薛满递来的花灯,曾描摹过他眉眼的轮廓,此刻却攥得死紧,仿佛要捏碎什么。
阳光明明炽烈,他却觉得浑身冰冷,像坠入了无底的寒潭,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他忽然展开双手,袖摆如蝶翼般扬起,周身的寒气骤然翻涌。
原本平静无波的河面骤然响起咔嚓声,无数冰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不过瞬息便冻结了半条河道,连流动的水声都被冻成了沉闷的嗡鸣。
下一瞬,数十根冰柱从冰面拔地而起,晶莹剔透的柱身泛着凛冽的寒光,尖端却淬着决绝的杀意,如蓄势的箭雨般呼啸着射向薛满。
薛满这时才缓缓回头,目光穿过漫天冰雾,落在小梅身上。
那些裹挟着致命寒气的利器明明就在眼前,他却像是全然未见,眼底漾着的依旧是往日那般温润的笑意,甚至比往常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仿佛眼前不是生死对峙,只是寻常的月下闲谈。
冰柱破空而来,凌厉的气劲先一步割开他的衣襟,又斩断他束发的锦带,乌黑的长发如泼墨般散开,拂过他平静的脸颊。
可就在冰尖即将触及皮肉的刹那,所有攻势都骤然停住。
三根冰柱稳稳悬在他心口,三根悬在他颈侧,还有两根停在眉心两侧,寒芒几乎要刺进瞳孔。
“你为何不躲?”
小梅皱紧眉头,声音里裹着冰碴,明明是质问,尾音却微微发颤。
他看着薛满毫发无损的模样,竟比看见对方鲜血淋漓更让人心烦。
薛满的目光在他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里藏着说不清的复杂:“师兄不会伤我。”
他顿了顿,视线掠过那些悬在要害的冰柱,最终落回小梅泛红的眼角,声音轻得像叹息,“而小梅,杀我也是应当。”
话音落地的瞬间,那些晶莹的冰柱忽然无声地碎裂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化作无数细小的冰晶,像一场迟来的雪,簌簌落在薛满的发间、肩头,又在触及暖意的刹那融成水珠,洇湿了他的衣襟。
小梅猛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催动寒气的僵硬感。他看着那些消融的冰屑,胸腔里翻涌的杀意忽然泄了个干净,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挫败。
杀不了。
他杀不了薛满。
这个人明明就在眼前,明明给了他最锋利的刀,那句“杀我也是应当”,可他偏生就是下不了手。
小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执拗被一种更冷的决绝取代。
他既杀不了薛满,更杀不了过去的自己,就只能抹去薛满从前的过往。
他如今做不到,可总有一日做得到。
所以,他缓缓俯身,拾起地上的花灯。
燃了一夜,花灯里的烛火早已熄灭,可画上的梨花依旧簌簌落在少年的肩头。
再抬头时,他眼里的杀意已全然褪去,眉眼间漾开的笑意依旧欢欣雀跃,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薛满,我们回去吧。”
他晃着手里的花灯,声音轻快得像带着雀跃的音符,“这个时辰,你该教我弹琴了。”
既然小梅愿意假装一切从未发生,薛满自然愿意配合:“好。”
他捡起地上的另一个花灯,一手去牵小梅的手,“你今日想学哪一曲?”
小梅的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
薛满的掌心总是暖的,此刻正一点点熨帖着他指尖残留的寒气。
“流水。”
小梅缓缓抬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尾音拖得长长的,像溪水漫过青石的轻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流水》。”
薛满握着小梅的手紧了紧,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随即又被温柔掩去。
他低头看着花灯上的红梅与梨花,又看向小梅澄澈的眼睛,温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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