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出那曲《流水》后,小梅就对弹琴失了兴趣。
他本就不喜这些风雅之道,薛满并不强求,见对方对术法更感兴致,便教他剑道术法。
说是教,可小梅天赋惊人,只是忘却了从前的记忆,只需稍加提点,剑法也好,术法也好,灵力也好,都以惊人的速度在提高,甚至很快超越了薛满。
可唯有一点,薛满始终想不明白,师兄长于仙门之首的剑阁,他的剑法是师兄亲授,走的是端方从容、中正大气的路子,讲究的是点到为止、少造杀孽。
可小梅的剑法完全不同。
他的剑法不仅是诡谲多变的狠戾,更是不留余地的杀招。
或许,相比起剑法,小梅所练,称之为杀人术更为妥当。
每当这种想法出现时,薛满看着小梅那双澄澈的眼,就慢慢忘了。
时光流淌,薛满安心于眼前的幸福,将其他的一切都抛之于脑后。
清晨煮茶时,他笑着坐在炉边,看小梅在院中练剑。晨光穿过薄雾,给剑刃镀上一层金边,少年的身影在青砖地上腾挪翻转,剑风卷起落英,沾在他微汗的额角。
午后弹琴时,琴弦震颤的余韵里,总能瞥见小梅忙碌的身影。
他笨手笨脚地将花苗插进土里,鼻尖沾了点泥灰,却一脸认真地对着刚浇过水的嫩芽念念有词,像是在施展什么催生的术法。
薛满的琴音便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与少年的碎语缠在一起,织成一段慵懒的时光。
偶尔两人会一起待在瓷窑边,将陶土捏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待窑火燃起,烈焰舔舐着陶坯,两人便并肩坐在窑外的石阶上,听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数日后开窑,取出的青瓷上总带着些细碎的冰裂纹,像极了寒冬湖面初融时的模样。
有时候,他们会寻一处僻静的花海,找块被阳光晒得暖暖的青石坐下,看朝阳从远山后挣脱出来,把天际染成金红,看晚霞漫过花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看月亮爬上枝头,清辉洒在花瓣上,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
……
时光荏苒,竹屋中的岁月仿佛被拉成了一条绵长的线,安静得听不见流逝的声响。
那日午后,小梅斜倚在薛满膝头,手中书卷摊开,指尖轻轻点过“帘外雨潺潺”一句,忽然抬起眼,清澈的眸光里带着几分茫然:“薛满,这里好像从未下过雨。”
“是吗?”
薛满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小梅的发尾,闻言一怔。
心念才刚起,檐外便传来极轻的簌簌声,抬眼望去,原本澄澈如洗的晴空竟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薄雾,细密的雨丝像被谁剪碎的银丝,悠悠然飘落下来,沾在窗台的兰草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绿。
他低头看向膝上的人,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声音温得像这雨:“先前好像是没有下过雨,可你一提,如今就下雨了。”
雨来得太突然,从晴空万里到细雨如丝,不过弹指间的事,连风都带着几分措手不及的温柔。
小梅怔怔地望着帘外,雨丝斜斜地织着,将远处的山影晕成了一片朦胧的黛色。
他看了许久,目光忽然落在院角的梨树上。
自他住进竹屋起,那株梨树便从未变过模样,枝头的梨花永远是最盛的姿态,洁白得像堆雪。
哪怕纷纷扬扬飘落的花瓣刚被剑气斩碎,可转瞬间再看,依旧是满树芳华,连一片残瓣都寻不见。
从前他未曾在意,可今日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雨,看着雨丝打湿梨花、却打不散那永恒的盛放,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念头。
他转过头,望着薛满,轻声说:“薛满,我想看雪。”
“雪?”
薛满低低重复了一声,唇角弯起的弧度里染上了几分怀念,眉梢眼角都柔和下来,“说起来,我也有些想了。”
他想起剑阁。
那座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山门,檐角的冰棱能垂到腰间,石阶上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连风里都带着寒冰的冷冽,是刻在骨血里的记忆。
心念未落,廊外的雨丝忽然变了。
先是雨丝渐渐变疏,紧接着,有白色的碎片打着旋儿飘落,落在手背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薛满愕然抬头,只见细雨不知何时已化作了漫天飞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是被狂风卷着,又像是被谁从云端撒下,纷纷扬扬地铺满了视线所及的一切。
青砖铺就的地面转瞬间便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梨花与白雪交相辉映,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雪。
“这是……”
薛满猛地站起身,走到廊下,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冰凉的触感在掌心化开,留下一小滩水渍。
他望着院中翻飞的雪片,眉峰微蹙,眼中终于染上了真切的惊讶,“如今尚是盛夏,怎会突然落雪?”
雪花还在落,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清冽的寒意,与这季节格格不入。
小梅也走到他身边,伸出手,看雪花在温热的掌心转瞬消融,只留下一点湿痕。
他望着满院不合时宜的雪色,忽然轻声道:“我还是喜欢晴天。”
“盛夏时节,原就该多晴日。”
薛满话音刚落,漫天飞雪竟真的渐渐敛了势头,雪片在空中化作水汽,青砖上的白痕迅速褪去,转瞬又是万里晴空,日头甚至比先前更烈了些。
薛满眼中的惊讶一点点沉下去,慢慢凝作惊骇。
他猛地攥紧左手手腕,那里戴着只古朴的木镯,上面的暗红色纹路间似有流光暗转。
“不只是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喃声开口,指尖抚过木镯冰凉的表面,“连天地也听我号令吗?”
“可为何……”
他话未说完,便运起灵力探向木镯。
谁知灵力才触到镯身,一阵剧烈的头痛骤然袭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扎脑髓,眼前猛地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直留意着他的小梅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接住,将他稳稳扶在怀里,伸手探过他的灵脉,确认他灵力安好气息平稳,方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到床上躺好。
望着薛满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小梅忽然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过往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竟如潮水般涌来,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白日永远是晴天,夜晚永远是圆月。
竹屋内永远盛放的梨花。
初夏时分的花灯节。
不合时节成熟的青梅。
明明不大的院落,却总能恰到好处的出现想要的东西,束发时的铜镜,煮茶时的茶桌,种花的花肥,制瓷时的陶土和窑灶……
初见时,薛满曾说,若要找他,唤一声就好。
后来,小梅在月色中轻轻唤了他一声,薛满果然应约而来。
薛满也曾指着手上的镯子说,他想什么,手上就会出现什么。
而事实也果真如此。
或者,其实并不止如此。
这个所谓的隐玉涧,完全是按着薛满的心思在运转。
会是幻境吗?
小梅伸手,探向薛满左手手腕上那个古朴的手镯,灵力还未释放,床上的人忽然蹙紧眉头,牙关微咬,像是正承受极大的痛苦。
小梅心头一紧,立刻收回手,见薛满的眉头慢慢舒展,才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敢再碰薛满的手镯,索性起身走出竹屋,想往外探探。
沿着屋前的石阶一级级往下走,记忆里曾逛过的集市、花灯节所在的城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先前去过的花海、摘青梅的林子,连同醒来时那棵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树,都寻不到半点踪迹。
石阶蜿蜒曲折,走了许久,脚下的路却像是在打转,无论往哪个方向,最终都会绕回竹屋门前。
这果然是个幻境。
小梅终于笃定。
而若不是这些时日总与薛满形影不离,从未独自离开,他其实早该发现不对劲的。
那些恰到好处的出现,那些永恒不变的景致,那些不合时宜的馈赠,哪里是巧合,分明是幻境里的破绽,只是他沉溺在其中的安稳而被蒙蔽了双眼。
只是,薛满知道吗?
小梅想起方才薛满望着飞雪时的惊讶,想起他谈及天地听令时的惊骇,想起他触碰玉镯后骤然晕厥的模样,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
若薛满知晓这是幻境,便不会在发现端倪时那般失态,更不会因灵力试探玉镯而痛苦晕厥。
他大约是和自己一样,被困在这看似自在的天地里,懵懂不觉。
可薛满若不知情,又是谁布下了这方幻境,将他们二人困于此间?
小梅茫然地望向远处朦胧的山影。
他自醒来便忘了过往,前尘旧事一片空茫,自然猜不透这幻境的来历。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场幻境的关键,定然系在薛满左手那只古朴的木镯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薛满腕间的木镯。
那镯子色泽暗沉,暗红色纹路间似有微光流转,像是藏着无数个未说出口的秘密。
这幻境是因它而生吗?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
方才他不过刚刚触及那镯子,薛满沉睡中便蹙紧了眉头,喉间溢出痛苦的呻吟,仿佛那镯子连着他的筋骨,一动便痛彻心扉。
若是彻底探查,薛满会承受怎样的痛楚?
只是一想到薛满可能会因此受伤,会遭受难以言喻的痛楚,小梅就觉得胸口闷得发疼,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抖。
打破幻境又如何?
若代价是薛满的痛苦,那他宁愿永远困在这里。
至少,薛满日日陪着他的时日,是如此的平静而幸福。
小梅俯下身,指尖轻轻拂过薛满的眉眼,从眉心到眼尾,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他低声轻唤,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薛满。”
话音刚落,薛满的睫毛忽然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眸子,此刻竟蒙着一层茫然,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他眨了眨眼,眸中的茫然渐渐散去些许,看清眼前的人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边便漾开熟悉的温和笑意,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却依旧柔软:“小梅,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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