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薛满的声音温和平静,像浸过晨露的竹枝,带着惯常的柔软,仿佛先前那场惊骇、晕厥,连同那诡异的天色变化,都只是檐角转瞬即逝的光影,从未在他心上留下半分痕迹。
小梅心头一怔,下意识望向窗外。
不过片刻功夫,先前还笼着竹屋的暮色竟已悄然褪去,天边浮起一层淡淡的鱼肚白,晨光顺着竹篱的缝隙溜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
这幻境的昼夜交替,竟仓促得连过渡都省了,全然随着薛满的意识流转。
他抿了抿唇,将那些翻涌的思绪压进心底,扯出个浅浅的笑:“我新想了一套剑招,想着早点练给你看看。”
薛满闻言便笑着起身,束发的动作干净利落,晨光落在他舒展的眉骨上,漾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陪着小梅走到院中,在藤椅上坐下,随即将手中悄无声息浮现的剑扔给小梅,眼底盛着期待。
小梅深吸一口气,接过薛满扔来的剑。
剑尖点地时带起一阵微风,卷起几片落在地上的梨花。
他凝神屏息,招式流转间,时而如梨花轻落,柔韧中藏着灵动;时而又如疾风穿林,迅猛里带着锐势。
一套剑招练完,他收势而立,额角沁出薄汗,呼吸微微急促,却紧紧盯着薛满,眼里带着几分紧张的期待。
薛满笑着拍手,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小梅,你的剑术真是越发好了。这般进境,再过些时日,定能赶上九溪仙尊。”
“九溪仙尊?”
小梅愣住了,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些时日,薛满口中提及的,从来只有他们二人与这竹屋的日常,这还是头一次说起旁人。
薛满指尖摩挲着袖角,目光望向远处朦胧的山影,像是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他是如今的仙门魁首,论剑术,论修为,当今世上无人能出其右。”
“仙门魁首?”
小梅眉头微蹙,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不忿,“他很厉害吗?”
“虽不想承认……”
薛满轻轻叹了口气,唇边浮起一抹复杂的苦笑,“可他真的很厉害。”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怅然,“他是仙门千年难遇的奇才,剑道上的天赋之高堪比君山的开山祖师、仙门的剑道之祖——君琪君祖师。”
“君山君琪……”
小梅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尾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不知为何,这两个字像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空白的记忆里漾开一圈模糊的涟漪。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或许是在某个被遗忘的梦境里,又或许,是在更早、更遥远的过往里。
那感觉稍纵即逝,抓不住,却又真实地留下了一丝悸动。
薛满见他听得专注,索性细细说给他听:“当今天下,仙门林立,可真正能称得上仙门大家的,只有‘一阁二宗三山四湖’。”
小梅挨着他坐下,手肘支在膝头,听得格外认真。
“一阁自然指的是我们的师门剑阁。”
薛满指尖在藤椅上轻轻敲着,眼底泛起几分怀念,“剑阁剑阁,自然是以剑起家。是以我剑阁门人,修的都是剑道。”
“二宗是首阳宗和照阳宗。”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唏嘘,“这两宗本是同根,三百年前还是一家。后来照阳宗的掌门与他首阳宗的掌门师兄于剑道上理念不合,便带人另创了照阳宗。”
说到这里,薛满轻轻叹了口气,“好在他们念着同门情谊,又有君山四百年前那场内乱的前车之鉴,才算和平分开,没闹出太大的风波。”
“三山指的是君山、碧云山和玄青山。”
薛满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旧闻的沉缓,“君山亦是修剑,本是仙门之首,只是内乱之后实力大减,如今只靠着蒙山尊者和名剑西风烈撑着场面。”
他顿了顿,继续道,“碧云山是炼器大宗,玄青山则是符阵双修。”
“四湖则是天湖、太湖、镜湖和赤湖。”
“天湖是乐修,太湖亦是符阵双修,镜湖创立不久,门派虽小,却是医修一脉,至于赤湖……”
薛满忽然沉默了片刻,指尖在藤椅上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提及的往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据说赤湖的历史很是久远,可不到两百年前,赤湖依旧是一个几乎无人知晓主修阵法的小仙门,如今却几乎人人修剑。”
“算起来,自九溪仙尊当年在升仙大会上横空出世,一人一剑将赤湖一脉送入十大仙门,已经过去一百八十年了。”
小梅安静的听着,忽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灵山呢?”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明明前尘尽忘,可这两个字出口时,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薛满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起灵山,但还是耐心解释道:“七百年前,灵山升仙,才有的剑阁,也有了之后一甲子一次的升仙大会。”
小梅眉头微蹙,轻声重复:“升仙……升仙大会……”
薛满见他神色恍惚,便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解释道:“剑阁有面升仙镜,是当年灵山升仙时遗留下的法器,每一甲子会苏醒一次,与早已飞升的灵山一脉取得联系。灵山既已升仙,无论剑道修行还是大道感悟,自然有其超凡入圣之处,能得他们一句指点,抵得上寻常仙君苦修数十年。”
他顿了顿,望着院中枝头正盛的梨花,继续道:“所谓升仙大会,便是为这升仙镜而设。每逢甲子之年,仙门百家会将门下适龄的年轻弟子齐聚一堂,通过一场场点到即止的比试切磋,选出最出类拔萃的魁首。届时,便由这魁首开启升仙镜,与灵山之人互通声息,既能为仙门求得修行妙法,也是魁首本人的天大机缘。”
小梅望着薛满,轻声问道:“只有升仙大会的魁首,才能与灵山互通吗?”
“算是吧。”
薛满颔首回望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若去参加升仙大会,定能夺得魁首。”
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对方心里,他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重复道:“一定能。”
话音未落,薛满的眼神便开始涣散,瞳孔里映出的影子忽明忽暗,像是透过小梅在看另一个人。
小梅的心沉了沉。
他太熟悉这种神色了,薛满又在对着那个过去的“师兄”说话了。
胸口涌上一阵酸涩,带着被错认的钝痛,小梅垂下眼帘,指尖轻轻蜷缩,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薛满,你只说仙门,这世间难道只有仙吗?”
“自然不是。”
薛满回过神,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灵山萧祖师留下的《万物录》曾载,人有灵,则修仙;物有灵,则成妖。有物无人称荒,有人无物则亡。仙妖亦如此,有妖方有仙,无妖仙必亡。”
“世间既有仙门林立,自然也有妖族盘踞。”
他说着,笑意淡了几分,“妖族崇尚强者为尊,向来是弱肉强食,山头林立,各不相让。”
薛满轻叹一声,语气里染上些微怅然:“直到一百年前的仙妖之战,九溪仙尊剑下亡魂无数,妖族血流成河,残存的妖族不得已退守祁山,共尊慕楠妖尊为王,听其号令。
“除了仙与妖,还有因执念而生的魔族。”
薛满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分讳莫如深的沉重:“仙也好,妖也罢,若是执念过重,便会催生魔心。一旦祭魂求取魔力,至魂散则魔生。”
“祭魂……魂散……”
小梅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只觉得陌生又冰冷,像淬了寒气的冰珠,“魂是什么?”
“人、仙、妖,皆有三魂七魄,死后魂魄离散,方能入冥界轮回转生。”
薛满的神色愈发凝重,“可魔族不一样,他们无心无魂,一旦消亡,便再无转生的可能。”
无心无魂。
这四个字像重锤敲在小梅心上。
他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安静得诡异,没有寻常人的起伏,只有一片沉寂。
薛满说,这里藏着每个人的心跳。只要人活着,这里就会一直跳动。若是它不跳了,那人就死了。
可是,他的心为何大部分时间都不跳动,只是偶尔才会怦怦直跳呢?
他真的还活着吗?
或者说,他真的算是“人”吗?
他的过去,真的是薛满口中的那个“师兄”吗?
“魂魄……”
小梅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能看见吗?”
薛满点头,语气肯定:“你如今的修为在我之上,自然能看见。”
可小梅抬眼望去,眼前只有薛满,哪里有什么魂魄的影子?
“该怎么看?”
薛满闭上眼,手指自眉心轻轻点过,再睁眼时,指尖已跃动着一簇幽蓝的魂火:“现在能看见了吗?”
看见了。
就在薛满的眉心和双肩,三簇蓝色的虚影正交织跃动,像流动的光雾,隐约勾勒出他眉眼的轮廓,与他本人的模样重叠,透着一股温润的生气。
小梅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指尖,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我能看见自己的吗?”
“自然能。”
薛满指尖的魂火悄然熄灭,笑着将手覆上小梅的眉心。
他的掌心带着暖意,指尖的灵力缓缓注入,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眼里的温和被疑惑取代,最后变成了一种古怪的郑重。
他猛地移开手,指尖空空如也,不由喃喃:“怎么会?我竟引不出你的魂魄?”
“是因为你修为更高吗?可是不对……”
薛满的眉头越皱越紧,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师兄从不对我设防,我怎么可能……”
“你没有魂魄吗?”
薛满猛地抬头,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满是惊骇,“可你怎么会没有魂魄?师兄明明……”
明明什么?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薛满还想往下想,却只觉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眼前一黑,晕在了藤椅上。
是呀,我怎么会没有魂魄?
他低头看着薛满苍白的脸,心底一片冰凉。
如果我真是你口中的师兄,出身仙门,修的是最纯正的仙法,又怎会没有魂魄?
他的手越攥越紧,指节泛白,周身的风不知何时变得凌厉起来,割破了他的衣衫,在脸颊和手背上划开细密的血痕。
可那些风一靠近薛满,却又瞬间变得温柔,像怕惊扰了他的沉睡,只是轻轻打着旋儿。
血珠从手背滑落,滴在地上,绽开一朵妖异的花。
小梅低头看去,那颜色却并非他先前所见的鲜红,而是浓郁得近乎发黑的紫,像最深沉的夜,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所有的困惑、自欺、侥幸,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过去,从来都不是薛满口中的师兄。
他不是仙,甚至算不上人。
他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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