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撞上江南岸的芦苇滩时，四人几乎虚脱。
冰冷的江水浸透骨髓，风屿的腰背疼得直不起身，陈伯蜷在筏子上咳得撕心裂肺。江岸率先跳下齐膝深的淤泥，回身将陈伯背起，又伸手去拉风屿和阿箬。
“先找个地方避风。”江岸的声音被江风吹得断断续续。
他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滩涂，闯入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芦苇荡。枯黄的苇秆高过人头，在寒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
走了不知多久，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寒风越发刺骨。
“江…江大夫…”阿箬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搀着风屿，自己的腿也在打颤，“陈爷爷…咳得好厉害…”
江岸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陈伯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又借着黯淡的天光看了看老人青紫的嘴唇。“不能再走了。”他果断道，目光扫过四周，“就在这苇丛里凑合一夜。”
他放下陈伯，让阿箬扶着。
自己则抽出随身带的短刀，飞快地割倒大片芦苇，在避风的洼地里铺出一个厚厚的窝。风屿忍着痛帮忙，把割下的苇秆一层层压实。
苇窝勉强能挡风。
江岸将陈伯安置在最里面，又脱下自己湿透大半的外袍，拧了拧水，盖在老人身上。他自己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在寒风中嘴唇冻得发白。
“老江…”风屿想把自己的外衣脱给他。
“坐好。”江岸头也没抬，语气不容置疑。他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仅剩的几粒药丸，塞进陈伯嘴里。老人艰难地吞咽着，咳嗽稍稍平息了些。
阿箬蜷缩在陈伯身边，用体温帮老人取暖。
风屿挨着江岸坐下，寒意无孔不入，湿衣服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江岸沉默地从药箱底层摸出一个小巧的皮囊，拔开塞子，一股辛辣的酒味弥漫开来。
“喝两口，驱寒。”他把皮囊递给风屿。
风屿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大口。劣质的烧刀子像火线一样滚下喉咙，呛得他直咳嗽，但一股热意瞬间在冰冷的身体里炸开。
他把皮囊递给江岸：“你也喝。”
江岸没推辞，接过也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他把皮囊塞好，放回药箱，然后靠近风屿，肩膀挨着他湿冷的后背。
“靠过来点。”江岸的声音很低，“省点力气。”
风屿愣了一下，随即顺从地往江岸那边挪了挪。
两人背靠着背，湿冷的衣服紧贴在一起，传递着彼此微弱的体温。江岸的背脊并不宽厚，甚至有些单薄，但此刻却像一道屏障，挡住了身后最凛冽的寒风。
“老江…”风屿的声音闷闷的，“你说…我们能找到地方安顿下来吗？”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就在风屿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江岸的声音贴着后背传来，带着酒气的微醺和一种奇异的笃定：“能。”
一个字，像定心丸。
风屿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疲惫和寒意汹涌袭来。他迷迷糊糊地靠着江岸，意识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江岸极低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
“只要人还在…总能找到活路…”
天蒙蒙亮时，风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陈伯蜷缩在苇窝深处，咳得浑身抽搐，脸色灰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可怕的嗬嗬声。
阿箬急得直掉眼泪，徒劳地拍着老人的背。
江岸早已蹲在陈伯身边，手指搭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眉头紧锁得能夹死蚊子。他从药箱里拿出最后一根银针，手却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江大夫…”阿箬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江岸的目光落在陈伯浑浊涣散的瞳孔上，又移向他凹陷的胸膛。
那根针，终究没有扎下去。他默默收回银针，从怀里摸出那个小酒囊，凑到陈伯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一小口。
辛辣的酒液似乎暂时压住了咳嗽。陈伯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看向围在身边的三个年轻人。
他的目光在风屿缠着脏布条的后腰上停留片刻，又落在江岸冻得发青的手上，最后停在阿箬满是泪痕的小脸上。
老人枯枝般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却最终无力地垂下。他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
阿箬连忙凑近去听。
“走…走…”陈伯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尽的疲惫，“别管…老头子…拖累…”
“陈爷爷！您别胡说！”阿箬哭着摇头，紧紧抓住老人冰冷的手，“我们带您一起走，一定能找到暖和的地方！”
陈伯费力地扯动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他的目光越过阿箬，看向沉默的江岸和风屿，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解脱的意味。然后，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在他眼底彻底熄灭了。
抓在阿箬手心里的手，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地垂落下来。
寒风卷起几片枯苇叶，打着旋儿落在老人安详却灰败的脸上。
阿箬呆呆地看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几秒钟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爆发出来，冲破芦苇荡的寂静。
“陈爷爷！”
她扑在老人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放声痛哭，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悲伤而剧烈颤抖。哭声在空旷的苇荡里回荡，凄厉又无助。
风屿拄着棍子，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老人失去生息的脸，看着痛哭的阿箬，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又一个…又一个在他眼前死去的人。柳含章的血，陈伯的枯槁面容…像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江岸沉默地蹲下身，伸出手，轻轻合上了老人未曾瞑目的双眼。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嚎啕大哭的阿箬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冰冷的手，按在了小女孩颤抖的肩头。
阿箬的哭声猛地一滞，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江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没有责备，没有劝慰，只有无声的、沉重的哀戚。
这无声的共情，比任何言语都更让阿箬心碎。她猛地转身扑进江岸怀里，把脸埋在他冰冷的衣襟上，哭声变成了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江岸的身体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着阿箬的后背。风屿看着这一幕，看着江岸沉默的脊背和阿箬颤抖的肩膀，看着地上永远沉睡的老人，只觉得心口闷得发疼。
他拄着棍子，一步一步走到陈伯身边，缓缓地、艰难地弯下腰，用还能使力的那只手，拂去老人脸上的枯叶和尘土。
“老爷子…”他声音嘶哑，“您…走好。”
寒风呜咽，卷起漫天苇絮，如同送葬的纸钱。
凄凄潇潇何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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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爷子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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