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大亮，一层薄薄的秋雾尚未散去，萦绕着京城的青瓦灰墙。
琅王府坐落于京城西侧一条清净的巷子里，朱门虽阔，却不如其他王府那般车马喧嚣，门庭冷落，颇有几分符合其主人“病弱闲散”名声的寂寥。
一辆外观并不起眼、却用料考究的青篷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王府侧门。车帘掀开，身着昨日那件玄色暗红纹锦袍的殷无厄利落地下了车。他并未带随从，只身一人。
一名早已候在门内的老管家迎了上来，神色恭敬却带着疏离：“可是殷先生？王爷吩咐老奴在此等候，请随我来。”
“有劳。”殷无厄微微颔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王府门庭。府内庭院深深，亭台楼阁精巧，却同样透着一股过于沉寂的气息，连仆役行走都脚步轻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穿过几重庭院，引至一处僻静的院落。院中植了几株晚桂，尚有余香，一方小池，几尾锦鲤游弋。正房的门开着，隐约可见内里摆设清雅，书卷气颇浓，药香却比昨日宫宴上闻到的更加浓郁了几分。
老管家在门前止步，躬身道：“王爷就在书房等候先生，先生请自便。”说完，便垂手立在一旁，并无入内的意思。
殷无厄抬步迈入房中。
书房内光线略显昏暗，窗扉只开了半扇。萧璘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斜倚在窗边的一张紫竹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绒毯。他今日未着亲王冠服，只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墨发松松挽着，面色比昨日宫宴上看来更加苍白剔透，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他正微微侧头，望着窗外院中那株将谢未谢的桂树，眼神空茫，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头来。
“殷先生来了。”他开口，声音比昨日更显虚弱沙哑，说完便以帕掩口，发出一连串压抑的低咳，单薄的肩颈随之轻颤，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眼尾因此泛起了淡淡的红晕，更添几分病态的脆弱。
“在下奉陛下之命，特来为王爷请脉。”殷无厄语气平稳，走上前去。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至少十几种名贵药材的气息，皆是滋补固元之品，但在这浓郁的“正常”药气之下，他那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再次捕捉到了那丝极其隐晦、却被完美调和掩盖了的诡异毒息。
“有劳先生，又要折腾你一趟。”萧璘勉力笑了笑，笑容苍白而无力，他缓缓将手腕从毯子下伸出，搁在榻边早已备好的脉枕之上。那手腕依旧纤细得惊人。
殷无厄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再次将手指搭上他的腕间。这一次，没有了宫宴上的喧嚣与无数目光的注视，他能更清晰地感知那脉搏下的汹涌暗流。
冰冷，灼热，麻痹，刺痛……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毒性特征以一种极其精妙且危险的方式交织在一起，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这绝非先天带来，而是后天人为，且经过漫长而残酷的淬炼方能形成。这需要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去承受日复一日的痛苦，其目的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将自己变成一件人形的毒器。
殷无厄垂着眼眸，指尖微微调整着力道，仿佛在全神贯注地品察脉象。书房内极静，只能听到萧璘偶尔极力压抑的、轻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时间一点点过去。
萧璘的目光落在殷无厄脸上，带着病人特有的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眼前这个男人神情专注，侧脸线条利落，蜜色的皮肤在微光下显得十分健康，与自己这身病骨形成鲜明对比。他搭在自己腕间的手指稳定而微凉，似乎完全不受自己体内那足以顷刻间毙命的剧毒影响。
这个人，到底看出了多少？
良久，殷无厄终于收回手，抬起眼，正对上萧璘探究的视线。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似是宽慰的笑意：“王爷脉象虚浮，元气亏损确是沉疴，但正如昨日所言，底子里却有一股异乎寻常的生机韧性，细细调养，并非全无希望。”
他说得依旧是万金油般的官面话，但那双深眸却仿佛不经意地，轻轻眨了一下。
萧璘的心猛地一沉。
那不是普通大夫会有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困惑，没有无能为力的惋惜，反而是一种近乎于……了然、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兴奋的探究。
“是么……”萧璘垂下眼睫，掩去眸中骤起的波澜，声音愈发低弱，“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劳先生费心。本王这身子，自己清楚。”他说话间，似乎想要抬手去取榻边小几上的茶盏，手臂却虚软无力地一颤，那白玉茶盏被他指尖一带，竟直直朝着榻下殷无厄的方向倾倒而去！
微烫的茶水伴着几片碧绿的茶叶泼洒而出，眼看就要溅湿殷无厄的衣袍。
电光石火间，殷无厄的手看似随意地一抬一拂，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下意识地去挡。宽大的袖口掠过，竟将大半茶水尽数卷入袖中，只有零星几点溅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他甚至连身形都未曾晃动一下。
“是在下不慎，惊扰王爷了。”殷无厄率先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仿佛真是自己没接稳一般。他看了一眼自己湿了一块的袖口，那被茶水浸湿的深色布料上，隐约似乎泛起了一瞬极淡的、不正常的青黑色泽，但旋即消失，仿佛只是光影错觉。
萧璘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那茶水里，他方才“无力”触碰时，已悄然融入了指尖逼出的些许毒液。毒性不强，不会立刻致命，但足以让寻常人皮肤红肿溃烂，痛痒难忍。
可殷无厄……毫发无伤。甚至连神色都未曾改变分毫，依旧那般从容，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笑意，仿佛只是被不甚干净的普通茶水溅到了而已。
“无妨……”萧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骇，脸上挤出几分疲惫的歉然，“是本王手滑了。先生的衣裳……”
“区区小事，王爷不必挂怀。”殷无厄站起身，湿漉漉的袖袍垂在一旁，他却浑不在意，“王爷需静养，在下不便过多打扰。今日脉象已细察，容在下回去细细斟酌，再为王爷拟定调理之法。”
他拱手告辞，姿态依旧从容。
萧璘靠在榻上，微微颔首：“有劳先生。福伯，代本王送送先生。”
老管家应声而入，引着殷无厄出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浓郁的、掩盖了一切的药香。
萧璘缓缓坐直了身体，方才那副虚弱不堪的模样瞬间从他脸上褪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骤然变得锐利冰冷，仿佛淬寒的星子。他低头，摊开自己的掌心，方才故意掐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周围的皮肤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淡紫色。
他盯着那抹淡紫，指尖微微颤抖。
不是错觉。
这个殷无厄，不仅能察觉他身体的异常，甚至能完全无视他的毒。
他究竟是什么人，仅仅是南疆一个医术高明的巫医？绝无可能！
皇帝派他来，是真的关心自己这“皇弟”的身体，还是……另有所图吗，还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特意派此人来试探？
无数念头在脑中飞速闪过，每一种可能都带着致命的危险。
他必须尽快查清这个人的底细。
而另一边，殷无厄跟着老管家走出王府，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视线。
他抬起那只湿漉漉的袖袍，放在鼻尖轻轻一嗅。浓郁的茶香和药材味之下，那丝极其细微却霸道无比的异样毒性无所遁形。
他嘴角那抹慵懒的笑意终于彻底化为一种极其浓烈的、找到猎物般的兴味。
“行走的毒库……竟真有人能把自己炼到这等地步。”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探究欲，“琅王萧璘……你藏着这样的秘密，忍受这般非人的痛苦，究竟想做什么？”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那寂静的王府。
车窗缝隙间，殷无厄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远的朱门。
看来，这次中原之行，远比他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谋杀亲夫未遂……（蘑菇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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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府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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