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热闹与琅王府的死寂仿佛是京城的两个极端。
殷无厄的马车并未直接驶入喧哗的中心,而是在边缘一条相对清净的巷口停下。他换下那件袖口沾染了毒茶的锦袍,另取了一件样式更普通、料子却依旧上乘的青灰色长衫换上,又将那显眼的额饰取下,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了部分头发,这才下了车,宛如一个家境殷实、闲来无事的游学书生,信步融入了西市川流不息的人潮。
空气中混杂着烤胡饼的焦香、熟肉的油腻、瓜果的清甜,以及牲畜、人群汗液和各种货物堆积在一起的复杂气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孩童嬉闹声鼎沸,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鲜活画卷。
殷无厄看似随意地闲逛,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两旁林立的店铺和挤挤攘攘的摊贩。他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家门面不大、生意却颇为兴隆的茶肆前。这里三教九流汇聚,南来北往的客商歇脚时,最是闲聊扯淡、传播各种真伪难辨消息的地方。
他要了一壶最普通的煎茶,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耳廓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动,周遭所有的谈话声便如细流般汇入他的耳中。
“……听说北边又不太平了,鞑子抢了好几个村子……”
“啧,朝廷的事儿,咱小老百姓操心啥?倒是东市新开的那家绸缎庄,价钱实惠……”
“王员外家那傻儿子,昨儿个又闹笑话了……”
“宫里的贵人呐,心思难猜哟……就那位病怏怏的琅王爷,前儿个中秋宴,陛下还特意让个南疆来的巫医给他瞧病呢……”
殷无厄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神色不变,注意力却瞬间聚焦。
几个看似走街串巷的货郎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
“真的假的?琅王那身子骨,太医院都没法子,南疆蛮子能有什么招?”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七姑姥姥的侄女婿在宫里当差,听说那巫医邪乎得很,一眼就看出王爷脉象‘奇特’!”
“奇特?怎么个奇特法?莫非不是病,是中了邪?”
“嘘……小声点!贵人的事也是你能瞎猜的?不过话说回来,琅王爷也真是……投胎投得好,不然就那身子,早没了……”
“可不是么,听说他娘……那位娘娘,去得也早,唉,红颜薄命啊……”
话题很快又转向了其他京城逸闻,关于琅王的消息零碎而模糊,大多集中于其久病体弱和皇帝偶尔表现出来的、看似宽厚的“关怀”上。
殷无厄慢条斯理地饮着粗茶,这些流言并未提供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却侧面印证了萧璘伪装的成功。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侥幸投生于帝王家、却无福消受的可怜药罐子。
但他需要更深层的东西。关于萧璘的母亲,关于皇帝,关于那些可能被刻意掩埋的宫廷秘辛。
他放下几文茶钱,起身离开茶肆,如同一个普通的游客,继续在西市闲逛。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贩卖南疆特产——奇异草药、兽皮、香料的小摊,偶尔会驻足,用熟练的南疆土语与摊主交谈几句,询问货品来历,仿佛只是一个对异域风情感兴趣的买主。
然而,在那些摊主不易察觉的、因为乡音而略微放松的瞬间,他总能巧妙地引导话题,夹杂着一两句关于京城贵人、尤其是那位深居简出的琅王的看似无心的好奇探问。
大多数摊主只是摇头,表示对天家之事一无所知。
直到他在一个售卖南疆某种稀有兰草的摊前停下。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眼角有着深刻皱纹的老者,手指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眼神却有着山民特有的警惕和精明。
殷无厄照例先用土语询问兰草的品质和采摘地,老者略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夹杂着土语回答。
交谈片刻,殷无厄状似随意地感叹:“京城虽好,却少见如此灵秀的兰草。倒是前日有幸得见天颜,宫中的贵人,气度果然非凡。”
老者低头整理着兰草,含糊地应了一声。
殷无厄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用土语快速说道:“尤其是那位琅王殿下,听闻其生母曾是冠绝后宫的美人,可惜福薄早逝,否则殿下或许也不至于如此体弱多病,令人唏嘘。”
老者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抬头,但殷无厄敏锐地捕捉到他浑浊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那不是普通百姓听到宫廷秘闻该有的好奇或敬畏,反而更像是一种……压抑的悲愤和了然。
有戏。
殷无厄不再多言,付钱买下了那株并不算顶好的兰草,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桩普通的交易。他转身离去,融入人流,却在下一个拐角处,借着人群的掩护,悄然回首一瞥。
只见那老者匆匆将摊子交给旁边的人照看,自己则低着头,快步朝着西市外围一条更偏僻的巷道走去。
殷无厄目光微凝,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那老者显然对西市极为熟悉,在如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中快速穿行,警惕性很高,不时突然停下脚步,假装系鞋带或查看东西,观察身后。
但这对于殷无厄来说毫无作用。他的追踪技巧源于南疆的狩猎与丛林求生,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七拐八绕之后,老者最终闪身进了一间门脸破旧、毫不起眼的杂货铺。铺子门口挂着几串落满灰尘的干辣椒和蒜头,招牌上的字迹都已模糊不清。
殷无厄并未立刻跟进,他在对面一个卖竹编器物的摊子前停下,假装挑选簸箕,目光却将杂货铺的情况尽收眼底。铺子里光线昏暗,似乎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人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老者并未出来。
殷无厄放下手中的簸箕,整理了一下衣袍,径直朝着那间杂货铺走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腐、混杂着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的年轻人抬起头,懒洋洋地问:“客官要点什么?”
殷无厄的目光快速扫过店内。货架上摆放着些针头线脑、粗陶碗碟、廉价的胭脂水粉,积着厚厚的灰尘,显然生意清淡。
“方才那位老伯,”殷无厄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与他约好在此看一批南疆来的老山参,烦请通传一声。”
年轻人愣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朝后堂瞥了一眼,支吾道:“客官……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们这儿没什么老伯,也没什么山参……”
殷无厄笑了笑,不再与他废话。他指尖一弹,一抹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灰色粉末悄无声息地飘向那年轻人。
年轻人话未说完,便觉得一股极强的困意袭来,眼皮沉重如山,晃了两下,竟就这般趴在柜台上沉沉睡去,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殷无厄绕过柜台,掀开通往内堂的布帘。
内堂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摇曳。方才那老者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旁,对面还坐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愁苦的中年妇人。两人正低声急促地交谈着什么,听到脚步声,骇然抬头。
看到殷无厄独自进来,而外面的伙计毫无声息,老者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手下意识地向后腰摸去:“你是什么人?!”
那妇人也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攥住了衣角。
殷无厄并未靠近,只是站在帘子旁,目光平静地看着那老者,忽然用流利而古老的南疆某个部族的土语低声说了一句:“山风呼啸,也吹不散鹰巢下的血雾。”
老者浑身剧震,摸向后腰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盯着殷无厄的脸,嘴唇哆嗦着,用同样的土语颤声回问:“你……你是……‘万蛊渊’的……”
“幸存者。”殷无厄替他说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告诉我,你们知道什么关于琅王母亲的事?还有皇帝?”
老者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源于同族古老暗语的认同感和殷无厄身上那股无形却强大的压迫力,让他迟疑了。他看了一眼身旁惊恐的妇人,又看向殷无厄,挣扎了片刻,才颓然坐下,哑声道:“您……您怎么会查问这个?”
“这与你无关。”殷无厄语气冷淡,“你们潜伏在京中,与宫里仍有联系?是谁的人?”
老者沉默了一下,终于低声道:“我们……我们原是俪妃娘娘,也就是琅王生母的陪嫁家奴。娘娘……去得不明不白,我们这些旧人也被打散遣散。但总有人不甘心……零零散散,还有些人守着,想等着看着……”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等着看老天爷开眼,看着小王爷长大……”
那妇人也开始低声啜泣起来。
俪妃。殷无厄记下了这个封号。
“娘娘是怎么死的?”他问。
老者眼中迸发出深刻的恨意,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说是急病!骗鬼!娘娘身体一向康健!是当时还是肃亲王的陛下!他怕先帝过于宠爱俪妃娘娘和小王爷,影响他继位!用了手段!逼死了娘娘!我们有人亲眼看到……看到娘娘宫里被强行灌下……”他说不下去,老泪纵横。
妇人哭道:“小王爷那时还那么小……就没了娘……陛下他……他连小王爷都不放过吗?非要派您这样的……”她惊恐地看着殷无厄,显然将他想成了皇帝派来灭口的人。
殷无厄瞬间明白了。皇帝萧寰对萧璘那看似“关怀”的举动之下,藏着何等肮脏的往事和持续的猜忌。而萧璘,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明白。他那副病弱的躯壳里,包裹着的是怎样一颗被仇恨和痛苦浸透的心!
将自己炼成毒人,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亲手弑杀那个毁了他一切、双手沾满他母亲鲜血的皇兄!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骤然贯通。
殷无厄看着眼前这对悲愤欲绝的老仆,心中那股因为找到同类而升起的兴奋感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了然。
他找到了。不仅仅是一个可能的盟友,更是一个……同样被皇帝摧毁了人生,在绝望中淬炼自身,走向极端复仇之路的同类。
“我不是皇帝的人。”殷无厄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相反,我和你们,和你们的琅王殿下,或许有着共同的目标。”
在老者与妇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继续用那古老的土语低声道:“记住我的脸。如果你们殿下想知道我是谁,为何而来,让他来找我。”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掀帘而出。
柜台上的伙计还在酣睡。殷无厄指尖一弹,另一抹近乎无味的粉末落入其鼻息。
他从容地走出杂货铺,步入西市喧嚣的阳光之下。
身后那间昏暗的铺子里,老者与妇人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震惊、恐惧,以及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微弱的希望。
殷无厄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面色平静无波。
南疆故地的惨剧,俪妃的冤死,萧璘的毒体……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高坐龙椅之上的暴君萧寰。
看来,这位琅王殿下,比他想象的,还要值得“合作”。
他需要等待。等待那条因为恐惧和仇恨而绷紧的线,自己主动振动起来。
记住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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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疆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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