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里喧嚣的京城彻底吞没。一轮冷月悬于天际,洒下清辉,却无法照亮所有阴暗的角落。坊间的更夫敲着梆子,拖着悠长的调子报着时辰,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寂寥。
琅王府早已陷入一片沉寂,唯有巡夜家丁偶尔提着的灯笼,在庭院深处划过微弱的光弧,很快又被浓重的黑暗吞噬。白日里那浓郁的药香似乎也被夜气冲淡了些许,只剩下秋风穿过枯枝发出的细微呜咽。
书房内,最后一盏烛火也已熄灭。黑暗之中,萧璘并未安寝。
他独自坐在那张冰冷的寒玉床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任由那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肌肤,试图以此镇压体内依旧蠢蠢欲动的毒性。白日里强行引毒的反噬虽被密室药物暂时压下,但代价是经脉如同被烈火燎过般灼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匿的伤痛。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寒玉光滑的表面上划过,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白日里的每一个细节。
殷无厄。
那个南疆巫医的眼神,那仿佛洞悉一切的了然,那面对剧毒茶水时不可思议的从容……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皇帝派他来,是试探?是警告?还是真的巧合?
此人绝不能留。无论他知道了多少,无论他意图为何,其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变数。必须在他可能造成更大威胁之前,彻底清除。
杀意如同毒藤,在心底悄然蔓延滋长。
他缓缓起身,走到密室一侧的药架前。架上并非治病救人的良药,而是他多年来搜集、炼制的各种奇毒。他取下一只细长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并排放着三枚细如牛毛、长约寸许的银针。针尖在夜明珠幽淡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蓝色泽。
“见血封喉……”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拂过针尖,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体内的毒素都似乎兴奋地躁动了一下。这是他目前所能炼制出的、毒性最烈、发作最快的毒药之一,取自南疆一种混合了多种毒蛇涎液和腐心草汁液的秘毒,一旦见血,顷刻间便能循血脉直攻心脉,神仙难救。
他将银针小心地扣入袖中特制的机括暗器内。动作熟练而精准,那双平日里用来握笔抚琴、看似无力苍白的手,此刻稳定得可怕。
就在他准备离开密室,悄然潜入夜色,去执行这场即兴的灭口行动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异响,从头顶书房的方向传来。
声音极轻,像是夜猫踩过瓦片,又像是枯枝被风吹落。
但萧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这不是府中巡夜家丁的脚步声,更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这声音的位置……来自书房通往内室的门轴附近!那地方极其隐秘,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有人!
而且是一个身手极高、刻意隐藏了行迹的人!
几乎在听到声响的刹那,萧璘身体反应快过思维。他猛地向旁侧一闪,后背紧紧贴住冰冷的金属墙壁,整个人完美地融入了书架投下的阴影之中,呼吸屏住,心跳却如擂鼓。
是皇帝派来的影卫?终于发现了什么端倪,前来搜查?
还是……
一个更让他心悸的念头闪过——是那个南疆巫医?!
头顶上,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在书房内缓缓移动。来人显然极其谨慎,每一步都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唯有萧璘远超常人的、被毒素淬炼过的敏锐听觉,才能捕捉到那几乎不存在的空气流动和压力的细微变化。
那脚步声似乎在书房内缓缓绕行,偶尔停顿,像是在查看什么。最终,停在了他之前躺卧的那张紫竹榻附近。
萧璘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此刻正低头审视着榻上或许还残留的、他因痛苦而辗转压出的褶皱,以及……地毯上那几点未曾完全清理干净的血渍和焦痕!
冰冷的杀意再次涌上,比之前更加汹涌。他袖中的机括暗器已然就位,只需一个瞬间,淬毒的银针就能激射而出。
但就在他即将发动的前一刻,一个低沉而带着些许慵懒笑意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地板,传入密室之中。
声音不高,却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王爷这待客之道,未免太过热情了些。白日里以毒茶相赠,夜里便要以银针相还么?”
萧璘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他知道了!
他不仅去而复返,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府,精准地找到了这间密室的大致位置!
他甚至……知道自己此刻正握着淬毒的银针,藏在暗处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这怎么可能?!他究竟是什么人?!
巨大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萧璘一时竟僵在原地。
而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带着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却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冰冷的锐利:“王爷不必惊慌,更不必费心发动那‘见血封喉’。在下若真有恶意,此刻来的就不会是在下一人,也不会……只是站在这里说话了。”
话语中的暗示清晰无比——他若是皇帝的人,此刻外面早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萧璘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血液冲刷着耳膜,发出嗡嗡的声响。理智告诉他,对方的话极有可能是真的。但常年累月的警惕和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骤然窥破的恐慌,让他无法轻易放下杀意。
他依旧沉默地蛰伏在阴影里,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袖中的机括引而不发。
密室上方,殷无厄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平淡,却字句如锤,敲打在萧璘的心上:
“白日为王爷诊脉,脉象之奇,实乃在下平生仅见。非病非伤,而是……百毒缠身,融于骨血,却又维持着一种精妙至毫巅的平衡。这等手段,这等意志,令人叹为观止。”
“王爷不惜忍受万毒蚀心之苦,将自身炼成这般模样,想必所图者……绝非寻常。”
他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已带上了一种冰冷的、同病相怜般的残酷:
“恰巧,在下与王爷,或许……殊途同归。”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极重。
萧璘贴在冰冷墙壁上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对方不仅看穿了他的毒体,更直接点破了他隐藏最深的动机!甚至暗示了……共同的敌人?
他猛地咬住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强行冷静下来。不能慌。绝不能自乱阵脚。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抬起了头。尽管身处下方,他的目光却试图穿透那阻隔的木板,直视那个站在他书房里的不速之客。
“殷先生,”他的声音从密室中传出,因为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低哑,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深夜擅闯本王寝居,这就是南疆的礼节么?”
上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是在下唐突了。”殷无厄从善如流地道歉,语气却听不出多少诚意,“只是白日匆匆一晤,许多话不便明言。又见王爷似乎对在下颇多……误解,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前来剖明心迹,以免王爷夜不能寐,总想着如何将在下除之而后快。”
他的话直接得近乎残忍,撕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
萧璘袖中的手指紧紧攥起,指甲掐入掌心。
“剖明心迹?”他冷声道,“先生的心迹,便是这鬼鬼祟祟、窥人**的行径?”
“非也。”殷无厄的声音沉了下来,那丝慵懒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肃杀,“在下的心迹,是血海深仇,是家园被毁,是亲长惨死,是圣物被夺之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箭矢,射入密室:
“皇帝萧寰,穷兵黩武,为一己私欲,发兵南疆,踏平我族寨,杀我至亲,掳我族人,夺我圣物‘蛊心玉’!此仇不共戴天!”
“我潜入中原,伪装身份,接近宫闱,所为者,唯有复仇二字!”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
“今日窥得王爷隐秘,惊觉王爷忍常人所不能忍,行常人所不敢行之事。在下斗胆猜测,王爷与那高坐龙椅之上之人,恐怕……亦非兄友弟恭吧?”
“既然目标一致,王爷又何须将对盟友的利刃,磨得如此锋利?”
密室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萧璘站在原地,殷无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南疆……战争……圣物……血仇……这一切与他所知的信息迅速吻合。皇帝当年的确发动过对南疆的征伐,手段酷烈,朝中非议之声都被强行压下。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个南疆巫医,并非皇帝爪牙,而是……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涌。是警惕未消,是秘密被共享的恐慌,但更多的……竟是一丝绝境之中,突然发现并非独自一人的……悸动?
盟友?
这个词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他无法立刻相信。这可能是更高明的骗局。
“空口无凭。”萧璘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审视,“先生如何证明,你之所言非虚?又如何证明,你非是陛下派来,试探本王的又一重算计?”
上方沉默了片刻。
随即,一件小而坚硬的东西,从书房地板一处极细微的缝隙中,被轻轻塞了下来,“嗒”的一声,落在密室的地面上。
那是一枚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的令牌。材质非金非木,呈深沉的暗红色,上面雕刻着极其繁复古老的图案,中心是一个狰狞的蛊虫图腾,背后则刻着一个扭曲的、不属于中原文字的字符。
令牌本身,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纯正无比的南疆秘法气息,以及一种……历经血火淬炼的沧桑感。
“此物,”殷无厄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乃我族少主信物。见之,如见我族意志。王爷若仍有疑虑,尽可派人去查,当年陛下自南疆带回的‘战利品’中,是否有此物记载。或者……王爷亦可亲自感受一下,这信物之上,是否沾染着与你我相似的……仇恨的气息。”
萧璘缓缓弯腰,拾起了那枚微凉的令牌。指尖触及的刹那,那上面蕴含的悲愤与决绝仿佛透过皮肤,直刺入他的心脉。
他紧紧攥住了那枚令牌,冰冷的材质硌得掌骨生疼。
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
他终于再次抬起头,望向那阻隔了两人视线的木板,声音嘶哑地开口:
“你……想要怎么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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