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外婆下午和你说什么了?怎么回来话更少了?”封陵侧躺在床上,抱着才洗过澡的李栖筠,轻声细语地问。
“没有。”
李栖筠不想再复述,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爱人如钓鱼的理论,因此现如今懒散得颇有点凡事都靠糊弄学的意味,就装傻充愣,统一说没有。封陵看出来了,轻拍着他的背,故意问:
“没有是怎么个意思,是没和你说话呢,还是没有变得话更少?”
李栖筠穿着明显大一号的灰色睡衣,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衬得更白了,像个瓷器娃娃似的,闭着眼含糊道:“都没有,挺好的。”
他现在拒绝敷衍讨论这些的态度越来越明显了。
封陵顺着他越来越长的头发,识趣地不再和他说这些,及时岔开了话题,转而开始说一些未来相关的、值得期待的小事。他话题一转,揉了下李栖筠的圆圆的头顶,问:
“明天要不要去剪个头发,现在头发都快长到肩膀了,刘海是不是有点挡眼睛了?”
“还好吧,我明天搜一下学校附近的理发店。”
“这附近就有一家,我去年的时候来外婆这里住,去过一次,剪得还不错,明天我陪你去好不好?”
“去学校附近那家就行了,还便宜。再说了,明天就回学校了,不用在这边剪了。”
李栖筠静静地闭着眼,任由封陵扒开他一点刘海,额头被他吹了吹,就听到他问:
“在这边多住几天不好吗?我陪着你。这边环境不错,刚好也可以散散心。”
“算了吧,后天还有课......”
“我问过王天阔了,你周一没课的。”
封陵戳穿了李栖筠的糊弄,很是不解:
“筠筠,你到底怎么了?”
是啊,我到底怎么了?
李栖筠自己都想问。
他现在已经深谙自己一撒娇封陵就没办法的套路,手臂往封陵的腰上一搭,整个人往他怀里一钻,原本就空空落落的睡衣剩出来一大半,这下就彻底只裹着一圈骨头架子。封陵皱眉看着合上眼的李栖筠,还想继续问,就被李栖筠及时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李栖筠脸埋在封陵的胸膛处,想着自己最近咨询老师和辅导员的经历,闷闷地问:
“我打算毕了业之后申请去做无国界医生,你觉得怎么样?我想先去MSF,最好是能去非洲,然后再回来。当然具体去哪个国家肯定也要看你怎么想,你觉得我去哪比较好?”
无国界?
封陵哪知道这档子事?
怎么直接就到去哪个国家那一步了?
他把缩在自己怀里的李栖筠捞出来,把着人的肩膀,凝着眉问:
“什么时候决定要去的?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升学和工作应该都在江城这边的,怎么突然就想去非洲了?”
李栖筠被他的动作搞得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了眼眉目冷凝的封陵,就耷拉下眼皮,有些无所谓地说:
“早就想过了啊,不是突然决定的。这不也是正在和你商量?也不是一定要去非洲,只不过我不是一直有在学法语吗?感觉去非洲确实更合适一些,也能学以致用。”
“法语?学以致用?”
封陵笑了。
早在他眼瞎的时候,听着李栖筠小声念出来的单词声,还被这人骗是在为四六级做准备时,他就知道这人在学法语。在一起后他还想着李栖筠是不是想去法国旅游,要不要提醒他去办签证,哪成想他喜欢上这么一个理想远大的医学生,救他一个只是出于本能,人家太过于善良,一直心心念念的都是去非洲当什么无国界医生。
“去非洲很辛苦的。再说了,你想救助别人的话,在江城也是可以的啊。如果是在舅舅家的医院,我还能保证你去到哪,资源都不会差。而且我不是说了吗,我也在筹办基金会,起的名字也是和你有关,我们一起做一个医疗慈善的基金会,这不也是在帮助别人吗?没有必要把自己放到那么危险辛苦的环境的筠筠,很多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做的。”
“我想去。”
李栖筠从封陵的怀里退出来一点,又强调了一句:“我想先去两年试试。”
封陵说的那些他不是不懂,只是这是他的理想,他想自己去追一下这个不轻松却很辽阔的梦。他不想做一个出钱、剪彩、时不时来段感人演讲的慈善家,他脑子很笨,很轴,就想自己一个人到实地去看一看,去转一转,去做一点自己觉得正确的事。
如果爱人觉得他不应该做,那在自己做正事的时间,这个恋爱也可以先放下一点,不用太亲热地谈。
他翻了身,背对着封陵,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
“还有无国界这个组织在,我就已经很惊喜了。”
这个起源于法国的独立国际医疗人道救援组织,竟然真的在这本主打商战复仇爽文的无脑小说中也存在着。平行迁移一下,李栖筠觉得这其实证明了自己也有在作者主观设定剧情下,继续追一追梦的权利。
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的存在,比小说的主角——封陵更让李栖筠安心。
而且到了非洲,哪还会有人拍我?
累了。
到了非洲,除了救人,就只有和你远程谈一谈恋爱不也挺好的吗?也不用再考虑什么室友啦,后妈啦,私生子啦,这不是让生活简单一点吗,而且到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个,不用再怕被人拍了,这不是很好吗?
好累。
李栖筠闭着眼,挪到自己的枕头上,扯过一点被子盖上。封陵从背后看着他伶仃的身影,长呼一口气,也没有再抱他。等到李栖筠呼吸平缓一点,他一只手从李栖筠腰部与床垫的空隙穿过,把人重新抱进了怀里。
什么叫“还有无国界这个组织在”?
他在夜色中凝视着李栖筠安静的睡颜,联想到他曾经给自己讲过的什么“水母群里有个塑料袋”的故事,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没看透过李栖筠。
他不知道李栖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更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无国界医生这五个字,除了让他想到救人。
就只能想到不怕死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头,封陵紧紧贴上李栖筠薄薄的身体,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他力气用得有些大,以至于害得李栖筠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嘟哝。
他真的怀疑,李栖筠除了想救人——
某种程度上也不是特别想活着。
***
最终在李栖筠的坚持下,他还是回了学校,没有继续在叶家老两口这边长住。只不过说的什么“去学校边上的理发店再剪头发”——他也没去。李栖筠打了个车回学校,到了宿舍给封陵报了声平安,又在一个名为【早日暴富】的群里吱了一声,就把手机放到了一边,继续研究起来申报无国界的资料。
这个带着浓浓的想要发财意味的群名还是沈雪亭起的。两个人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叶家的两位老人已经起床去晨练,餐桌边只有封陵和李栖筠。不知道封陵想到什么,吃饭前先给徐存真、沈雪亭、李栖筠和他自己这四个人拉了个群。李栖筠看到这个新的群,不明所以地在群里打了声招呼,就被沈雪亭逮到,直接听他噼里啪啦分享了好多八卦趣事,期间再加上徐存真的一些精准补刀,他一边吃着饭,一边都看得乐不可支,一碗粥可算见了底,整个人终于难得有了一点生气。
封陵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
自从昨晚两个人讨论到李栖筠是否应该去非洲这件事闹到不欢而散后,他就有悄悄反思过自己。昨天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他还给沈雪亭发了个消息,问他自己是不是哪做错了。
【Snowman】:善。
【Snowman】:然也。
【Snowman】:诺。
【风铃】:说人话。
【Snowman】:那不然呢?那不然呢?那不然呢?
【Snowman】:哥,你真是我哥。但你是他对象,不是他哥,更不是他爹。
【Snowman】:你管这是要干啥?
【风铃】:他去非洲不安全,还会吃很多苦。
【Snowman】:......(擦汗.jpg)
【Snowman】:我说实话吧,人家遇见你之前,你也不知道人家过的什么日子,那搁现在的你眼里肯定也是个苦呗。可是呢,人家不照样把日子过下来了,还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在你家这也挣到了工资,还顺带着帮我们家一个大忙。
【Snowman】:你能不能放下一点恋爱脑和腐朽的资本家思想,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一句哈,李栖筠要是没和你在一起,人就是江大一学医的,你就是江大一学经济的。你呢,很直观了,家里有矿,以后当老板,继续挣钱。人家呢,国内top1大学的医学生,说想先看看试试能不能做无国界医生,那肯定就是想救更多人呗。
【Snowman】:人学这个不就是为了干这个的吗?你还非要说什么基金会基金会,你俩聊的那是一码事吗?
【Snowman】:我话说得难听一点哈,不是针对谁。你和我呢,包括老徐,我们呢,都是家里有钱,没过过穷日子,觉得拿钱就能把事解决了,还能听个响的那种人。但是李栖筠呢,我话说得直接一点,他看上去就不是这个圈子的人。他们家没你们家那么有钱,没有拿钱摆平一切的意识,也没有觉得钱少挣一分都不舒服的情绪。其实我观察过,家里不是特别有钱有爱的孩子吧,越喜欢疯了一样把自己给献祭出去......我不是说他去做无国界医生是献祭自我哈,我就是想说他这种心态你一时半会改不了,包括人家既然拿出来给你说这个决定了,就证明他肯定早就有这想法了。
【Snowman】:你听我一句劝,拦着真没用,放他去吧。等之后你俩恋爱谈着谈着,把人照顾到位了,他心态有变化了,自然也就不会总想着什么“我要去战场献爱心”这档子事了。这玩意得靠时间,硬拦着只会引起逆反。放他去吧。
——是这样吗——
李栖筠接到妹妹李临溪的电话时还在恍惚。
“你先别哭,再和我说一下,妈妈怎么了?”
李临溪抹着眼泪,在自家小区的小亭子转悠着,低声哭着,想了好久,最后才给李栖筠打过去了电话。
“她最近一直睡不好,有时候我半夜起床上厕所的时候都听到她在哭。白天的时候她眼睛都肿了,我问她她还不承认。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其实不应该给你打这个电话,”李临溪抽噎了下:“就是今天吃晚饭的时候她突然说想去买块墓地了,爸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害怕。”
“买墓地?”李栖筠心里一惊,却还是没听懂,继续问:
“你先别急,你跟我讲一下妈妈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想去买墓地呢?”
李家两口子早就已经置办好了各自的墓地,就在离家十几公里的山上的墓园,这事他们没避讳孩子,也早就说过以后等他们走了,孩子们要是想他们了,偶尔去那山上看看他们,和他们说两句话就行。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又想买墓地了呢?
“我,”李临溪哭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使劲缓了会,犹豫了好半天,才悲哀地对着电话那头的李栖筠说:
“她说,想要哥哥也能有他们陪着。”
哥哥?
我?
李栖筠更加一头雾水了。
李临溪大概是被这几天的悲痛已经压垮了,打开了释放情绪的闸口,她也没法再粉饰太平地关上这大门,草丛里的蛐蛐还在鸣叫,李栖筠在听筒的另一边,走到了学校外面,听着山脚上渐弱的蛙声,轻声问:
“她是想要我死去以后,也能陪着他们吗?”
这就是有家的感觉吗?
李临溪捂着嘴巴,无声地摇了摇头,她哭着喘了好几下,最后才终于颤抖着嘴巴,流着泪,摇头说不是。
不是。
那说的是什么哥哥?李栖筠站在石阶上,穿着登山装的爷爷奶奶夜爬完,下了山,说笑着从他身边走过。他看着幽黑深邃的山林,感觉很迷茫,问:
“我不是哥哥了吗?”
李临溪闭上了眼睛,哭着,断断续续地说:
“其实,其实你很好,小筠哥。”
小筠哥?
李栖筠预感她接下来的话不是自己应该听的。
可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其实不只是妈妈,最近爸爸也睡不好。还有......”李临溪想到学校里那些指指点点和闲言碎语,忍了下,最终没有说,而是继续说:
“家里和楼道里都被贴上了一些照片,每天妈妈出门都得先去清理。还有一些街坊邻居说闲话,都故意说给妈妈听了。妈妈每次都给骂回去,我之前就想给你打电话,妈还劝我,说不要打扰你,你过得开心就好了。”
“只不过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她本来一直都说我们家孩子人很好,谈的对象是男生怎么了,人家的人品、家世、性格样样也都很出色啊。和街坊邻居对骂了好几天,不知道哪天有人说了一句什么,好像说'你们家孩子既然喜欢男的,当初高二就别跟人刘姐家的女儿早恋,这不是诚心祸害人小姑娘吗?',好像就从那天开始,妈就变了性子似的,每天晚上都在哭,后来还说想买墓地了。”
早恋,和小姑娘。
李栖筠觉得头有些疼。
他张了张嘴,问了一句话,却没听到李临溪的回答。等了一会,他才意识到刚刚是自己并没有发出声。李栖筠清了下嗓子,艰难开口道:
“你,”他狠下心:“你觉得我是你的哥哥吗?”
“你,你很好,你很好,我想让你一直是我的哥哥。我们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你真的很好,我初中的时候,我,”李临溪咬着牙:“我亲哥也没有对我这么好过。”
“只不过,你们还是不一样的。”李临溪脑海中闪回一幕幕小时候被哥哥欺负过的影像:哥哥买了新手机却不给她玩,每次都只能趁哥哥午睡了她去偷偷拿过来玩几局地铁跑酷;哥哥去网吧怕被父母教训,就把她也带出门,给她交了25块钱,送进拦着网子的儿童乐园,就和兄弟跑着去了附近的网吧打起了英雄联盟;哥哥高中时悄悄抽起了烟,被她发现后就举起拳头威胁她让她不准说出去,结果某天她偷偷拿了根哥哥的烟跑到公园,想尝一下吞云吐雾到底是什么滋味,回来就被父母发现并审问,害得难得放假回家的哥哥也被训了一晚上,没吃上晚饭。
第二天她忐忑地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偷瞄哥哥收拾好了返校的行李,换上靴子就要出门。李临溪天人交战了好久,想和哥哥说一声对不起,却又怕哥哥真的打自己,一直不敢说出口。
出门吧,出门吧,上学去吧,下次放假回来就忘了这事啊,不要跟我算旧账好吗......
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双男式拖鞋。
李临溪视线上移,就看到哥哥平日里看上去总是有些阴郁的一张脸,此刻更是一副风雨欲来的表情。她讨好地对哥哥笑笑,希冀哥哥一会打自己的时候能稍微手下留情,完了完了,哥哥巴掌抬起来了,她赶紧闭上了眼睛:我是不是不该躲,怎么办,算了,被打就被打吧,可是能不能就打我左边脸我右边的嘴里还有个口腔溃疡.......
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李临溪左眼悄悄掀开了一条缝,额头就突然被哥哥弹了一下。
“都学坏了,还敢抽烟了你?”
“我......”
“知道把烟味散了再回家,不知道自己新买的白色羽绒服被烟灰烧出了好几个洞。笨不笨?”
.......
哥哥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终于走出了家门。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李临溪擦干了脸上的泪,哽咽着说:
“小筠哥,你很好。以前,以前我也告诉过自己,你不知道的话,我们就这么过下去,也是可以的。”
“这世界上不应该再有一个哥哥伤心了。”
“只是,”她喃喃道:“墓地的事我怎么可能瞒得住你呢?人的一辈子就那么长,爸爸妈妈走了以后,你肯定也要去看他们的。到时候看到妈妈旁边的墓地,你问起来的话,总得有人给你解释吧。”
“毕竟哥哥的墓碑,也得刻名字。”
“我哥哥的名字,刻上去,也是李栖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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